罗德岛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多少病人或者干员，来到这里，聚了又散。
博士见过了太多离别，有人退出了罗德岛，也有人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以为自己见了够多，但恩特罗菲说要走的时候，他心里还是百感交集。
这片大地上只有两个人对地球还能感同身受，但其中一个却要离开了。
“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还有些需要我查清楚的东西。”恩特罗菲笑道，“帮你看了这么久的门，你既然站起来了，我就干点自己的事儿。”
“嗯，谢谢。”博士道，“不瞒你说，与其说是生那帮家伙的气，倒不如说我只是累坏了什么都不想干，让大脑宕了四个月的机。”
“阿米娅和凯尔希会很生气的，这段时间我们三个帮你处理了太多事。”
“你生气吗？”
“跟星空外那群家伙一比，你算可爱的。”
“我还以为你会对那群家伙比较有感情一点呢。”博士笑道。
“你对这片大地的普通人怎么看？”恩特罗菲正了正身子。
“这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吗？”
“那你应该明白我对那帮家伙怎么看了。”
“也是，除了没有矿石病，地球和泰拉还能有什么区别。”博士道，“利益……没错，利益。”
“对啦，恩特罗菲，看起来除了这片大地你还去过很多地方对吧。”星源轻轻舔了口杯子。
“挺多的。”恩特罗菲往啤酒里丢了片柠檬。
“那都有什么样子的文明啊？给我们讲一讲吧。”
“我想想。”恩特罗菲猛灌了一口，“鼻涕虫组成的国度，高度发达的科技，最后花鼻涕虫和黑鼻涕虫因为颜色爆发了内战，引爆了老家的火山，最后谁也没活成。”
“太恶心了，而且也没什么新意嘛，换一个美丽点的吧。”
“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微风拂面，蓝天白云。”
“这不是萨尔贡吗。”星源斜靠在吧台上。
“但里面的石头其实都是生命，你要是被风景吸引过去，可就给他们加餐了。”恩特罗菲摊了摊手，“要一碟茴香豆。”
“你穿的这是长风衣，不是长衫。”博士坏笑着。
“那……和平一点的世界也是会有的吧。”
星极的面颊有点发紧，似乎是因为酒略带酸味。
“有，绵延了很多年的文明，社会架构非常稳定，靠基因编辑的人造胚胎繁衍后代，工人生来就是工人，战士生来就是战士。”恩特罗菲道，“结果就是，连星球要爆炸都反应不过来，还不知变通的用那老一套……最后只有一个自然分娩的婴儿被送走逃亡了。”
“你就不能讲点好的吗？”博士咬牙切齿嚼着花生。
“那不用我讲，出门，下楼，右转，儿童活动室，书柜里童话随便挑一本。”
“我看出来了，从一千万年前到现在，他学会最多的是抬杠。”博士伸了个懒腰。
“可是博士，你在笑呢。”星极的笑容也舒展开了。
“啊？是吗？好吧好吧……”
博士连忙把注意力转移到杯子上。

炎国，禁城。
梧桐在微风下沙沙作响。
进入正殿是刚刚破晓，等须发皆白的老者离开正殿，已是日上三竿。
他已经活了足够久，但今天朝堂上讨论的问题却比他和他的祖辈还要久远。
亚历山德莉娜女王在伦蒂尼姆夺回王位，接受了卡兹戴尔投降，随后向各大国送出国书。
没有任何不承认她合法性的理由。
不仅因为作为阿斯兰唯一的公主，王位本就该是她的，让阿斯兰掌权，也好平衡德拉克一派，毕竟当年让爱德华死在大炎境内终究是个隐患。
但这已经是小问题了。
萨卡兹在伦蒂尼姆上空制造巨大规模的人工天灾，以武器而言过于夸张了。
太尉和兵部尚书力主扩张军备，预备不测。
还有人提出，应该找回那些上古巨兽，收作己用。
这并不是能够容后再议的问题，因为除了萨卡兹和天灾武器，还有其他的麻烦。
南部的伊比利亚传来阿戈尔的广播，海中的威胁正在蠢蠢欲动。
而在伦蒂尼姆天灾之后，塞北发生了一场地震。
极北的邪魔苏醒了，并且无法推测其行为。
而天师府中几位精擅星象之人几日前又遭到了刺杀，并且据斥候报告，各国皆出现了这等情况，研究天空者人人自危。
一切都改变了，往日的经验不再适用，群敌环伺之下，首先需要团结。
团结。想到这两个字，老者摇了摇头。
天子召集群臣，拟下二十八策，无所不涉，不止求大炎一国安宁，更要大地处处留得生机。
——只是，空谈目标，让人接受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名为引路，实为说教。
若是一开始就高高在上，也休想让别国马首是瞻。
听闻拉特兰教宗也有相似目的，朝中却把拉特兰视作弹丸小国，不屑一顾。
连交流意愿都没有，遑提拉拢结盟。
老者隐隐感到，昔日门下读书的孩子已经有了不同。
当初，孩子虽不如兄长聪慧，却是格外的踏实努力。
最后皇位由他所得，众臣亦认为是幸事。
而现在，他不免太过急躁了。
想到此处，老者抬起了头。
太傅府的大门已在眼前。
厅中正坐着一青年男子。
只是，青年却看不出什么年轻人的朝气。
如果真要形容，更像是入定的老僧。
“宗师已经到了。”
太傅在青年对面椅子上坐下，一旁仆人眼明手快，已在他手边放了茶，随后退出了主厅。
“只是刚到。”宗师道，“看来，朝廷是定下来了。”
“邪魔之境，通常的斥候，去了就未必回得来。也只有宗师武功盖世，才能在探查之后得以自保。”太傅道。
“既然是朝廷的意思……重岳义不容辞。”
名为重岳的青年微微抬起了头。
“宗师就不想多问些什么？”
“以我一个，换玉门众多弟兄平安回家，是桩善事。”重岳道。
“我说的不只是这个。”
“我知道。但太傅也知道，去不去不是我说了算的。明早，我便启程。”重岳道，“更何况……没有人会在这件事里排除那个人的参与可能。”
“本想留宗师在京城或是玉门坐镇……罢了，还可以有别的方略。”
太傅想喝口茶，却发现水已经半凉了。

“以后要好好工作，博士。”
“嗯。”
“不许再这么躺着了。”
“对不起啊。”
“我要监督博士每天按时吃饭。”
“我一定。”
“再把我们都扔在一边，就打博士的屁股。”
“你学坏了吧？”
“还有……”
“还有啊？……啊。”
博士不再说话。
阿米娅已经把他抱住了。
“欢迎回来，博士。”
博士轻轻摸着阿米娅的头。
“如果恢复的话，就快点回来工作把，积压了太多事情需要你处理了。”
凯尔希走进了办公室。
她甚至微笑着。
“这态度真少见。”博士道。
“走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已经明朗了，我之前对你的愤怒，自然也不再有意义。”凯尔希道。
“可惜我没带回特蕾西娅。”
“这种苛求和假设同样没有意义。”凯尔希拉出椅子坐下。
“第一次见你这么放松……算了，不是第一次。恶灵的记忆我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无关的话题还是之后再说，首先是这个。”
凯尔希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
那实在不能说是什么好东西。
被拍下来的是一个女人。
——或者说，女人的上半身。
丰腴的灰发女子，头上有黎博利的翎羽，但后背却长着一条蛇尾。
博士没法从她的下半身得出更多的种族信息，因为她已经没有下半身了。
他只能承认那个凶手没有什么把尸体摆出造型的恶趣味。
但那个内脏散落一地的场面还是非常不好看。
“哥伦比亚占星协会会长，霍尔海雅。”凯尔希道。
“占星协会会长……星极她爸也是占星学的权威，克丽斯腾研究目标同样是星空，还有那帮家伙……他们很急。”博士冷笑道，“从星空之外来的……那帮家伙在避免有人看出星空的异状。星极，星源，塞雷娅，克丽斯腾……让她们都过来，复活之后的第一场会议，开始。”

恩特罗菲还是在百无聊赖的喝啤酒。
这时候，他身边坐了一个人。
“伏特加，要冰冻的。”
杯子冰冷结霜，再倒入零度以下的烈酒。
一口喝下之后，塔露拉深呼吸了两次。
“要走了？”
“还有点需要调查的东西，那个博士给我安排了，从乌萨斯进入邪魔的地盘。”恩特罗菲道，“你去吗？”
“不了，我的罪还没赎完。”塔露拉又要了一杯酒，“而且在那之后……我也想做几天我自己。”
“好事儿。”恩特罗菲拿杯子碰了一下，“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吧？”
“我以为早就是了。”
“我只是确认一下。”
“也许我会先回去看看阿丽娜，别误会，不会跟你一起。”塔露拉要了第三杯酒。
“你好像还没跟我讲过阿丽娜的事儿。”
“那天海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给我讲讲。”
“成交。”恩特罗菲放下了杯子。

“——成交。”
克丽斯腾把面前的咖啡一口喝下。
“我还以为你会讨价还价一番。”博士冷笑。
“没有意义，对于罗德岛和莱茵生命本就是双赢的事情，我不需要浪费时间。”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费心去思考话术了。”博士道，“我会很快拟定相关计划给你。”
“我会在后天零点之前给你。”克丽斯腾道，“一小时后，我会离开罗德岛。”
“如果塞雷娅是古板，你就简直像个机器……真难说这是好是坏。你当我是无意义的多愁善感就行了。”
克丽斯腾没再接话，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当门再度关闭的时候，阿米娅开口了。
“博士……您本来是想怎么做的？”
“炎魔计划，洛肯水箱，伐木场，还有其他的人体试验计划，在罗德岛都有留底，毕竟我们收容了不少他们的实验体。”博士道，“而且这些实验室未必都在哥伦比亚境内……适当的运作一下，带来的外交危机会让哥伦比亚政府怎么为难她就不好说了。我不是说她摆不平，我是说她不愿意横生枝节影响效率。”
“她并不在乎那些实验体，但是，为了她研究星空的最终目标，她什么都可以做。”凯尔希道。
“更不用说我不会向莱茵生命索求任何利益。”博士往咖啡里倒着奶。
塞雷娅看了看他，什么都没说。
“别拿那种眼神看着我，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底线……你和她之间，最终的目标想过吗，塞雷娅主任？”
“想过。”
“那我们会帮你。对吧，凯尔希。”
“你不必对我来征求同意，现在对于星空的威胁，你比我了解的更多。”凯尔希道，“星极，星源……可露希尔已经做好了初稿图纸，甲板上会增设天文台，需要你们协助修改。”
星极停顿了一下，之后神色凛然。
“我们这次一定会找到星空的真相。”
“那么，就着手去做吧——凯尔希，阿米娅，我们去送一下恩特罗菲，他要走了。”
博士站了起来。

“那是个……超越了大多数人的女人。”恩特罗菲喝了第三杯啤酒。
“那这就是个不太招人喜欢的男人了。”塔露拉道。
“哈，他是挺不招人喜欢的，我们俩没少打架。”恩特罗菲把玩着开瓶器。
“可是你在笑。”
“是啊。打完架，就一起在海港旁边喝酒……或者去城里点两份广岛烧或者拉面，还是喝酒。虽然酱放的很多，但是很好吃。”
“广岛烧？”塔露拉似乎没反应过来。
“啊，地球的小吃，一个很类似东国的地方……怎么说，肉和菜，还有炒面在加热铁板上处理到一起……你知道我们是在街头小店喝酒就行了。”
“神明和人类一起在街头喝酒……难以想象。”
“我不是也和你在一起喝酒吗。”恩特罗菲笑道。
“算你过关。”
“那要不要再带几个人？”
博士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恩特罗菲一回头，发现又有三个人走进了酒吧。
“塔露拉小姐，恩特罗菲先生……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给罗德岛帮大忙了。”阿米娅笑得很开心。
“这里没有外人吧？你可以更像个孩子的。”恩特罗菲道，“你们这是来找我喝酒，还是来送行的？”
“就不能同时存在吗？”博士笑道。
“只会占些言语便宜。”塔露拉也笑了。
“一千万年前的老朋友要走，趁着没事坐着聊聊天总没错吧。”博士道，“伦蒂尼姆才搞定没几天，星空之外又有麻烦……就当我们是中场休息一下，对吧。”
“老朋友，好称呼。”恩特罗菲道。
“不然呢？剑鬼？打败了血魔大君和特雷西斯的大英雄？训练场无败记录保持？杰斯顿人格修正机？”
“那还是老朋友比较好。”恩特罗菲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都说到这里了，要不我们换个地方？阿米娅，你饿不饿？”
“啊……诶嘿嘿。”
阿米娅有点脸红，但肚子的声音出卖了她。
“去食堂吧，我跟他们讲一下广岛烧是怎么做的，大家都尝尝味道。”恩特罗菲道。
“你倒是说句话啊，凯尔希，平时那么长篇大论，这时候就只剩微笑了。”博士转过头。
“阿米娅也应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了。”凯尔希还是微笑着。
“好吧。对了，恩特罗菲，可能有两个人会跟你一起。”博士道。
“一会儿边吃边说吧，走了，塔露拉。”
恩特罗菲一脸的轻松。

京城的出入关口一向是相当繁忙，全年无休。
即使是后半夜。
身份核验通过之后，重岳和其他旅客一起登上了升降梯。
当然，其他人对这个让关口守军敬礼的男人相当好奇。
他没有理会这群人 。
离开城市之后，他径直走向荒野。
月亮在头顶正上方，让他的影子没有很长。
走到一片树林的时候，他停下了。
“你在等我？”
“嗯，我在等你。”
是个略带沙哑的女声。
“我以为……你去寻找自己的路了。”重岳沉吟道。
“只是想去大炎之外看看，有个熟识的人，总也没错。”
女人从树林中缓缓走出。
黑发及腰的埃拉菲亚，手中紧握着一把剑。
“仇白……也罢，路上多一人同行，总归不会太过寂寞。”
重岳只是微笑着。

等到了罗德岛在极北的据点，恩特罗菲才意识到，这次比自己想象的麻烦很多。
他同时遇见了两拨人。
第一拨，是当初在大骑士领一面之缘的玛恩纳和托兰。
而第二拨，是被他硬传送去伦蒂尼姆的盾卫队长。
这种费口舌的场面，他一直不喜欢。
“啊……好吧，是你，干掉了玄铁的家伙。”托兰靠在墙上，“那个博士说会碰到特别的人，原来是你。”
“看来他一开始就打算让我们同行了。”恩特罗菲道，“我是恩特罗菲。”
“卡西米尔最强的赏金猎人，托兰。”托兰看向白发男人，“那家伙嘛……只是一介游侠，玛恩纳·临光。”
“你没有必要加这么多前缀。”玛恩纳道，“对邪魔之境有无谓兴趣的……真的很多。”
“真的是无谓兴趣的话，你就不会去那种地方。”恩特罗菲道。“在我们交流之前……抱歉上次把你们全体抓到了伦蒂尼姆。”
“如果不是你出手打退了集团军，我们不会同意跟你去，更不会再次协助整合运动。”队长道，“而现在……在你们前往邪魔的地盘之前，希望能帮我们一个忙。”
“可赏金猎人是要报酬的。”托兰坏笑道。
“一点都不好笑，托兰。”玛恩纳看向队长，“乌萨斯的盾卫……还有感到棘手的时候？”
“你的冷嘲热讽甚至不会伤及我的自尊，西里尔的儿子。”队长道，“只是最近……附近除了纠察队，还出现了皇帝内卫的踪迹。”
“嗯，让那群怪物来对付村子里的感染者农民，我是不是可以说乌萨斯的皇帝脑子坏掉了？”
托兰嘴上不饶人，抱着的双手却狠狠掐住了上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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