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我昨夜在你怀里哭泣的梦
已经在我的脸上风干
我在离家八百里的大学
你在三千里外的故乡

而我的母亲
一位四十不惑的中年女人
被另一个孩子
五花大绑在我叫做家的地方
那是座灰扑扑的城市
没有绿色的大树供我们栖息玩闹
我们这些来自山林的麻雀
便只能落在地上

这便是我们一家三口
大体的状况
现实的日子
没有童话那么烂漫
但也许在某个黎明
我可以在灰雾中扑腾翅膀
体内有声音在哔哔作响
信号来自远方的阿爸
飞过蜿蜒的河流
越过绵延的山峦
明媚的晨光之下
我的歌声在山谷中回响
青石板路，红砖墙，还有木头门窗
那是异乡人的诗和远方
更是我的故乡

跨坐在自己行李箱上的张迈呆呆地望着手机，他正处在一个高铁站的候车大厅里，四周满是熙攘喧闹的人流。不过几米外，一个民工装扮在背后背了一个婴儿的中年妇女正在大声训斥着一个上衣胸口处满是食物污渍的小孩，可彻底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张迈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一直呆呆地望着自己手机屏幕上的那首诗。

“迈哥！”一只修长的蜜色手掌重重地拍在张迈毫无防备的肩膀上，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扭头看去，一个留着短发有着一双灵动大眼睛的小个子姑娘正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女孩是和张迈一个大学的同乡学妹，大名陈又恬，人如其名，这是个拥有恬美笑容的西南姑娘，他们今天是打算要结伴返乡。

张迈伸手扶了扶鼻架上的眼睛，定了两秒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吓到我了。”

“抱歉了。”女孩毫无诚意地随口道歉，随后立刻将她的小圆脸凑向张迈的手机，“迈哥，在看什么呢？”

“这算……”张迈本想把手机收起来，但是面对正聚精会神盯着自己手机屏幕的学妹，他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太礼貌，被自相矛盾的想法弄得有些不自然的他最后还是轻声道：“算是诗吧。”

“阿爸，我们已经很久……”听着学妹一字一句读出他的诗作，张迈开始后悔刚刚怎么没把手机收起来，在尴尬的红开始爬上他的脸颊之时，陈又恬抬起她那张笑吟吟的脸道：“嘻嘻，迈哥，这是你写的诗啊？”

“嗯……，我写的。”
“是写的什么，迈哥的老家吗？”虽说是同乡，他们离得还是有些距离的，张迈的老家在山里头，女孩的家在县城里。
“嗯。”
“我记得迈哥的老家好像是在苗寨里？”
“对，是在苗寨。”
“我们隔壁镇上也有一座苗寨，我只去过一次，逢年过节，人可多了。”
“我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怎么说呢，我们在大山里头，没有游客去的。” 对张迈眼中，学妹口中的苗寨不过是供那些大城市来的游客体验所谓少数民族风情的人造景点。
“是吗？有机会，我想去看看。”
“女士们，先生们，由郑州东开往安顺西方向的G1537次列车已经开始检……”他们的闲聊被车站的检票通知所打断。

“迈哥要检票了，我们先去排队吧，到车上再聊。” 陈又恬边说边拉起行李箱向检票口走去。
“好。”张迈也起身拉着行李箱追逐起像只灵动的小鹿一样在人群中乱窜的陈又恬。
……

张迈和陈又恬的座位并不挨在一起，但这哪里难得倒这个热情似火的姑娘，在她甜美笑容的攻势下，她顺利地把位子换到了张迈边上，列车恰好开始启动。
“迈哥！”她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然后在张迈的身边坐下，“要不要吃点啥？”她很快从背包里翻出一袋零食冲张迈晃了晃。
“我还不饿，”张迈摆了摆手。
“好吧，我可要先开动了，我早饭都没吃。”
“这不是正好减肥。”
“劳资才不管那些，“陈又恬边说边撕开包装，手里的辣条还没啃上两口，她突然放下零食嘟着她那张微带着婴儿肥的小圆脸指着张迈道：“迈哥，你是不是在说我肥？”

“我……我没有。” 冷汗像忘了旋紧的水龙头，涔涔地在张迈额上直冒。并没有什么恋爱经验的他，哪懂得女生的这些小心思，他只是因为经常听女生说要减肥随口应得，看着又恬不依不饶的样子他急道：“真没有，我发誓我没有这么想。”

“好吧，我信你啦。”又恬刚放下指着张迈的手指，她突然又像记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对啦！迈哥，我们合个影呗。”张迈还未及回答，女孩便侧过身子，竖起剪刀手背靠着张迈，对着手机镜头寻找起最佳拍摄角度，女孩娇小又柔软的身子在张迈的怀里扭来扭去，弄得他有些慌乱，“你笑一笑啊，迈哥。”

“哦。“张迈努力在脸上挤出个略显僵硬的笑脸，伴随着几声咔嚓咔擦的拍照声响，他一样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女孩便从他的身上起来了，只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缕淡淡的女儿香。

“你那诗呢。”女孩头也没抬。
“诗？”
“对，就刚刚那诗，拿来给我呀。”

虽然并不知晓又恬要做什么，但在她不容置疑的口吻下，张迈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存着那首诗的记事本打开，放到她的面前。

“咔嚓”又恬对着张迈的手机拍起了照。
“你干嘛？”
“想发个朋友圈，”又恬放低手机，仰起头，眨巴着她那双泛着光的大眼睛对张迈说：“可以吗？”
“这……“张迈有些犹豫，自己的那首诗就要曝光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学妹的朋友圈，他的心理还是有些介意，但话到了他的嘴里就变成了“可以吧。”这就是他，无论看起来还是尝起来都像杯温吞水。
“谢谢迈哥。”张迈看着她选了一张合照配上张迈手机的屏摄，配文“和我的诗人学长一起坐火车回家”发了一条朋友圈。

现在，张迈又有些后悔了。他们的朋友圈还是有些交集的，多数都是来自己贵州的校友，他有些紧张别人会怎么评价他那首诗，于是他也把自己的朋友圈打开了，但他马上发现自己有些想多了，比起他的歪诗，留言的人对八卦要来得感兴趣多了。

“秀恩爱啦！”
“你们在一起啦？”
“什么在一起，就一起回个老家而已。”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有什么好瞒的嘛？”
……
人和人在意的事总是不同的，张迈心情有些复杂地关闭了他的朋友圈。

大概回复完朋友圈的小学妹，把脑袋搁在她座位前的小桌板上，双手抵住前排像只猫一样伸了个懒腰，“还要再坐八个多小时呢，我一想到这我就头大。”
“我觉得还好。”
“八个小时叫还好？”她别说边打了个哈欠。
“上一次离开老家，我记得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
“两天两夜？坐完要疯了吧，是卧铺吗？”
张笑着应道：“硬座。”他看着小学妹合不上的嘴，心想自己还没有说其实还要倒一段小巴，再走上一段山路，这次如果不是要和小学妹一起回去，他大概还会买那种最便宜的绿皮车，原因无他，唯省钱耳。
“哈？硬座？那你睡哪？”
“累了，我就睡在我妈怀里，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呢。”
“小学……那迈哥不是有好多年没回去啦。”
“是啊，有十几年了。”
“十几年！”陈又恬啧了啧舌，“我去年暑假没回去，我妈就念个没完。”
“我也有十几年没见我爸了。”
“难怪你那诗里写的，什么昨夜什么哭泣的梦，我要十几年没见我爸妈我肯定哭死了。”
“那肯定是有些关系啦。”确实只是一些，张迈心想，这首诗是为了那人写得。

“那这诗叫什么名呢，迈哥？”
“没有名字。”
“所以是无题嘛？你们写诗的人好像爱这么叫。”
“不是无题，只是我还没有想好，这首诗对我来说挺特别的，所以它须得配一个很棒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嘻嘻嘻~”
“你笑什么？”
“所以它须得配一个很棒的名字。”陈又恬学着张迈的样子念了一遍。
“扑哧。”张迈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看你听了也笑吧。”
“那是你学得像花痴，我怎么可能是那样。”
“可你就是那样的啊，要不是我知道内容，还以为这是给谁的情诗呢？”
“是吗？”张迈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是啊。不过这首诗是表达家乡和对父母的思念吧。”
“对……对。”他点了点头，结束了这个对他来说有些尴尬的话题。
……
列车已经运行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也许是因为这班车发得早，车厢内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去会了周公，陈又恬也靠在她放低的座椅上展露她甜美的睡颜。张迈却还是醒着，他还在想着那首诗，刚刚小学妹的话其实说中了他的心思，那首诗对他来说确实与爱情有关。随着列车轰隆轰隆地驶入一个隧道，张迈也沿着回忆的隧道回到了那天……

那天离现在也不很远，不过一个多月前，是他们诗社送旧的日子。张迈早早就来了。今天他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但也就尽止于止了，家境普通的他平没有什么足以称的上帅气的行头，脚上那双阿迪的贝壳头已经是他身上最贵的配饰了。这一切自然是为了那个人，其实当年他会进这个诗社也是为了她，刚刚军训完的他本来只是被同学随便拉来开开眼的。当时那个人才大二，已经是他们学校公认的校花，据见过的同学说，只要看她一眼，即使是学渣，也会在气质上变得文艺起来，可以当场复诵洛神赋。张迈自然觉得这是夸大其词，便要亲眼这奇迹发生的时刻，于是他就跟着同学来诗社招新了。那惊鸿一瞥的结果当然是让张迈当场也变得文艺起来了，他倒是没有复诵洛神赋而是觉得自己突然可以写诗了，那么决定要成为诗人的张迈自然是当场就决定加入诗社啦。

郭襄一见杨过误终生，张迈觉得自己应该不会那么执着，但他至少是快把大学给耽误完了。本来他虽然身量不高，长得却还算清秀，戴个斯斯文文的眼镜，和标致书生也算是能沾得上点边，身边也还是有些花花草草愿意给他这个小蜜蜂采撷的。但已经见识过美味珍馐的他又怎么会再吃的下糟糠咽菜，这两年多的时间他就这么宁可一个人单着。张迈倒是也没有做什么癞蛤蟆吃天鹅肉的白日梦，那个人和他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更别提女神很快就官宣了个很登对的男朋友，这两年多来他做的最过分的事不过就是把那个人当作自己手冲时的性幻想对象。至于追求她？这两年多来，和女神搭个话都会结巴的张迈甚至连女神的微信都不敢要，两人从头到脚的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他在诗社群里点开女神的微信头像，系统会告诉你，你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群聊耶！必须要强调一下，那个字念Yeah，如此方能出体现男主人公兴奋的心情。

但是那天终于要来了，张迈忽然意识到，那天之后，即将毕业的女神就要离开他们诗社了，这可能是他在地球被三体人二维化之前最后一次在三维世界见到女神的机会了，在他心中存了两年多却连启头空两格都没打出的暗恋行将灰飞烟灭。已经躺平了两年多的张迈第一次觉得自己要行动起来，怎么说也要把微信搞到。这样他至少还能偶尔视奸视奸朋友圈，灰飞烟灭的时机和次数也还可以由自己的双手掌控。

可要如何搭话才能更进一步呢，这个问题倒是没有困扰张迈多长时间，我在TMB的诗社，所以我TMB的就写首诗呗！两年多前决定成为诗人的张迈，终于要开始写诗了。因为女神此前活动提过毕业之后打算去西南支教，张迈便打算写写自己已经十几年没回去过的家乡，还有他记忆里早就开始模糊的阿爸，这便是少年郎迈哥要赋这首新诗的由头。至于他本人写这首诗时的心境呢，也不能说是强说愁，但实际上他这个愁确实并不很多，他主要愁的还是能不能要到微信。

来之前他打得好算盘，把他新写的诗给那个人看看，以此为由和那人多聊几句，接着嘛就是要微信啦。这一切，他在脑海里演练过好几次了，怎样与那人搭话，如何把话题自然地转移到要微信上，他想自己应该是能成功的，平素他们诗社活动也没有太多人，他偶尔是有机会和那人说上几句话的，她至少认得自己，见到自己的时候也会和自己打招呼的，而且她对人又是那么的和蔼可亲。不过是要微信而已，她不会拒绝自己的，至于别的什么更进一步的发展，张迈并不敢想，比起她来，自己实在是太普通了。

但是那天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按照张迈的预期进行。首先因为本文不是搞笑文，所以不会有女神没来参加诗社活动，全文终这种if线，女神她肯定还是来了的，张迈的困扰是那天除了女神以外的人来得有点多。大概是诗社里那些平时完全没参加过活动的牛鬼蛇神都来了，他第一次发现他们诗社的人居然有这么多。后来，他想，这大概是因为晚上要聚餐，中国人嘛，最普遍的社交就是吃饭。这原是稍微思考几秒就可以得出的结论，张迈却到第二天才想明白，这是因为他那时已经看到了女神，他的CPU马上就过载了。
章梦晨就站在那里，在人群的垓心，今天来了那么多人，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光彩。她走到哪里都像是顶着聚光灯，不对，也不是聚光灯，那更像是被阳光照耀的天使，当她用她那双美丽晶透的大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甚至会觉得自己沐浴在世间皆美善的天使圣光中。
张迈再一次意识到，像自己一样普通的碌碌众生不过是作她的背景而存在着，再丰富的背景在被聚焦的主角面前都是要被虚化掉的。
他傻了吧唧地把自己打印出来的诗递向她，配上一句傻了吧唧的“这是我写的诗，梦晨学姐你看看。”由于说话的声音太小，章梦晨第一次甚至没有听到，她还在同其他人说话。张迈在想自己要不要算了，手里握着张纸实在太蠢，这年头还有谁还打印的，他终于又大着胆子说了声，“梦晨学姐。”
“这是你写的啊？”章梦晨瞪着她那双美丽晶透的大眼睛看着他，张迈觉得自己沐浴在世间皆美善的天使圣光中。
张迈被圣光荡涤净化了好几秒，以至于他的鸡巴都跟着勃起了，他终于意识到该自己回答了：“是……是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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