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7年，地球历7月14日凌晨2点整。

我终于可以蜷缩进最中意的躺椅上，专心复盘一切：起因是我的旧识——斯文·金·艾萨克博士从哈那星发来的医学实验邀约塞爆了飞船的讯息存储空间。很抱歉我不想在日记中展示书信往来，但大致意思是：“P·婓蒙托先生，这将是我们以个人身份的最后一次会面，我用生命保证，您将不虚此行。”

他是头一次这么神秘且急迫的邀请我，如此新鲜事我自然是无法拒绝的。所以请容许我简单介绍下哈那星——它位于翠熊星系最东方，以高科技与全宇宙最完美的城市规划为宣传点吸引各路星际移民。但这是我从一本刊号是上世纪发行的《星际漫游指南》杂志里翻出来的。能从程序上查到的记录则多为负面消息：

“高科技低生活——身无分文的居民被迫成为生物电池”

“70%以上已婚居民已不再信任另一半，单身居民彻底放弃契约婚姻”

“孤独的人们开始在技术与科学中寻找爱与幸福？——无稽之谈！”

“一种合成真菌问世，作用于人体可赋予强大精神力”

“‘开花’手术大获成功——或将是社会结构的新方向？”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些记录下的评论如同购物平台的好评和差评一般混淆视听，唯有亲眼见证。

在我停靠于翠熊星系的星港不久，斯文博士的助手便及时赶到，替我节省了不少走流程的垃圾时间。助手名叫风信子，是个高高瘦瘦脸上总挂着阴郁表情看上去比较老实的小伙子。

“斯文博士现在如何？”

“婓蒙托博士，斯文博士他很好。”

“我以为是他也会来接我，实验很忙吗？”

“不，博士在实验台上静候您的到来。”

“为什么是实验台上？”

“因为他需要请您见证一切。”风信子他话不多，我也一样，如同两台语言模组没有调试好的家政机器人般，一问一答。

我见过许多科技世界：有满天悬浮飞车的，有依靠管道运载人的，有机器人代替所有人工作的，有充满几何美感、城市全是乳白色圆顶建筑的，也有环境遭到严重污染的。而哈那星给人的印象尤为特别，乘坐飞行器从上空俯视城市，是整洁美丽的，建筑的设计与整体规划是有着语言和文字无法表达出的艺术美感，无愧于杂志上的宣传。在城市的各处我都能看到有透明拱形圆顶的温室，里面栽培着一些巨型绿叶植物，它们的根茎叶上缠满了如同血管般的红色脉络。当我请风信子介绍下这些植物和温室的作用时，他露出职业性假笑只简单地告诉我：“因为您不是哈那星的居民，我不能告诉您更多。但在手术过程中，您会明白一切。”我隐隐觉得自己此程前来见老朋友并不明智——腐烂，光鲜外表下内里的腐败已然将这颗星球的万事万物都侵蚀，它尸首散发出的臭味是怎样也掩盖不住的。这是我对这颗星球的第一印象，也是我皱着眉头离开这里的原因。

风信子带领我来到医院，沉醉于它蜂巢一样的设计结构之余，我留意到这里有着更多的那种奇怪植物，被医疗机器人小心的照顾着。植株上血管般的红色脉络有节奏的蠕动，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终于见到了斯文博士，准确的说，是在屏幕上。操作台与实验室彼此隔绝，只有一台大屏幕上显示着他熟悉的脸。

早在几十年前，我迫降到名为哲斯玛尔的封建星球上，是斯文博士帮助我并将我引荐给地区的总督手下工作。在攒够路费离开星球后作为报答，我送给他一艘小型飞船帮助他完成自己的梦想。一番久别重逢的亲切问候后，他透过屏幕对我说：“我的朋友，我在我身体上植入了沃业普茼精神真菌，很抱歉根据规定我不能对非哈那星球的人提供任何论文和资料。但你可以通过你面前的中子冕扫描仪操作并观察到整个过程，有任何不懂的地方我会为你解答。电子屏幕连接着我的大脑，这样即使我变成无法维持人类形态说话的状态也可以与你完整交流。你无需担心，因为我已经参加了多次实验，不过这次是我自己身体力行……哈哈哈，好了，现在是时候让我‘开花’了。”

启动扫描仪，斯文博士一丝不挂的肉体，骨骼，神经三种结构的透视图完整的呈现在眼前，我第一时间注意到他的肉体，左小腿上那颗生长的十分突兀的女性人头：五官俱全，毛发完整，但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特征。

“那是我的注入部位……两周前由莫里斯医生向我小腿深处注射进的一根骨针，虽然疼的要命，但是那东西值比黄金。那是一次成功菌种嫁接的植皮手术。”斯文博士说道。当我问起为什么是女人头颅时，他继续道：“沃业普茼菌种其实是一种精神有机体，其物理表现来自宿主潜意识中的所有心理创伤，恐惧，梦魇，应激反应。我很相信小腿上的脸是我妈。但我还是很想念她。”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继续检查，我想看看这个“有机体”生长出的脸是否拥有骨骼，在骨骼扫描出的结构图中，左腿骨骼除了软骨外已经完全消失，而盆骨也有类似骨癌般腐烂的痕迹。

“腐烂是必然的，那里快把我痒死了。菌株需要软骨来做为发育环境，而一具正常的人体并不能经历‘开花’，所以在转化过程中宿主可能在物理和精神层面被扭曲，而腐烂的软骨足够柔韧来让一朵花成型。尽管过程是相当痛苦的，在我疼的叫喊发出尖叫时，请你保持冷静，不要去按紧急按钮。”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与我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我开始检查神经系统，在斯文博士的脑干神经附近发现一个奇怪的圆形装置，我猜这是抑制神经元实施身体防御机制的阀门，而他的话也证实了我的猜想。

“这是元抑制器……它能有助于抑制身体进化时碍于进程发展生成的防御机制，它限制了机体与心理对身体本身既有存在的大量刺激反应。简而言之，‘开花’是一种全面的变态发育，这需要宿主对常规认知下的‘概念’进行重塑。例如一个已经‘开花’的人将不会认识到所谓的‘时间’概念。用现在的思维去理解完成进化的人的思维，是会造成立刻认知上的错误导致精神崩溃的。”说话间，操作台响起一阵警报并快速打出了一份宿主血液受到严重污染的报告。

可他却有点沾沾自喜地说：“这是个好消息！老朋友，你来的太是时候了，这份报告证明了我血液中菌株的浓度已经足够，我将很快开始‘开花’，快，按下紧急按钮旁边的橙色按钮，那……”还没说完，斯文博士就发出痛苦的嚎叫；被真菌增幅后的充盈精神力借由已不是人类声带所能发出的刺耳尖叫，竟透过屏幕形成多次脉冲型的心灵尖啸直接把我震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已是在病床上，我被风信子告知：我昏迷了2天，身体无恙，斯文博士的实验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但他执意等我见证。

回到实验室。可怜的斯文，通话屏幕上他的脑袋就像一个发芽的绿色土豆，曾经的五官位置都被增生出来的肉芽覆盖。直到我从眼前的混乱景象镇定下来与他交谈，他才意识到我来了。

“哈，老朋友，希望之前没有把你弄疼……如你所见，这是‘开花’过程的后期阶段了，我的身体经历了非凡的成长，现在通灵连接的感觉也正在逐渐增强……多说无用，不如你亲自来检查下吧！”

把询问他这一切是否是自愿的话咽回去，打开扫描仪：他的皮肤是毫无生机的灰绿色；两条萎缩的手臂与肩膀间仅被一层皮拽着，自然脱落是迟早的事；还算完整的躯干上四处可以看到如同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的翠绿色骨刺；正常人类的下体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植物根系一样的扭曲又庞杂的肉须；曾经植入部位那张属于斯文博士噩梦的脸现在成长为了比宿主还要大的肉瘤块茎，比起那具死气沉沉的躯壳，有节奏蠕动的肉瘤就像是即将抛弃人类肉身获得新生的斯文博士。

“我的手已经脱落了，我猜以后没有机会去弹电吉他了哈哈哈。开个玩笑，这些大都在意料之中。抑制器的一个功能是为了解离大脑和双手的连接，对应的，它们不再被需要了，因为它们只是前进道路上残留的障碍……”经过一阵死一般的沉默，斯文博士继续说：“我很抱歉，突然有一下出现了个体意识的消散……我能感觉到我的意识交织在块茎组织中的群体思想了。我会努力多维持一下现在的状态，请你继续吧。”

扫描斯文博士的骨骼，在块茎组织内，用软骨作为培养基的真菌已生长出数个完整且更细化的内脏一样的结构，并将菌丝延展致斯文博士的全身各处，就像腐蚀盆骨那样将所有骨头软化改造成适合自己发育的环境，而最终结果就是那些翠绿的骨刺。

“这是我的新骨骼，茁壮成长，不是吗！正如我所说的那样，沃业普茼真菌开花过程中的巨大变化已经产生。在成熟的菌株面前，旧有骨骼基本与海绵蛋糕无异。我相信你已经发现了新的骨骼组织已经重新组装成一个更加复杂但有点脆弱单薄的晶格结构所构成的精神接收器，那些刺破我肉体长出来的骨刺是它们的天线。你放心，在我把所有牙齿都咬碎后，就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肉体和骨骼已经被糟蹋成这幅鬼样子，斯文博士作为人类的神经系统就更加惨不忍睹——亿万年来人类引以为傲发达的脑神经已经坍缩到花生大小，仅剩单薄的几条脊神经连接着；块茎组织的神经则是意料之中的发达，就像寄生藤一样，当它到达成长的巅峰，那便是宿主死亡的时候。

“这就是我的新思想，虽说大脑也是一种思想，但这也就是说……好吧，这种问题就留给哲学家思考去吧。随着我大脑的思想逐渐消散进入到集体思想中，剩下的身体部分也将成为其他菌体思想的一小部分……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我的思想里已经不断有其他人的清晰记忆潮涌进来，我甚至觉得用‘我’这个字来称呼自己已经…不太合适了。甚至要把我们本身从这无尽的自我集合中区分出来是一种谬误……我感受到了无尽的愉悦和痛苦……这难道就是死亡吗……P·婓蒙托先生……老朋友……是时候说再见了，我完成了‘开花’，永恒的愉…苦…死亡……我好高兴！！”

随着斯文博士最后的呼喊，他的生命反应彻底消失。一株新的巨型植物等着被移送到温室，我看着医疗机器人将它推出实验室，擦肩而过时，植物发出剧烈的“沙沙”声。

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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