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〇）]

沙场，兵戎相见。

战士的嘶吼响彻天际，唤来了一群饥饿的秃鹫，就连那些卑劣的生物也都知道，今天，无论是对于他们，还是我们，都将会是一场盛宴。

血的盛宴。

他们并不认识对方，他们都只是在今天、在这时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却要为了一些无聊的野心而互相残杀。

我憎恨自己身为一名战士的强大，在我短暂军旅生涯中，我已经亲手砍下了不下百人的头颅。这些头颅中，有两鬓斑白的老者，也有稚气未脱的小伙子。

每次我给予他们最后一击时，我都会闭上眼睛，为他们祈祷，愿他们无辜的灵魂能够在另一个世界寻找到一丝宁静。

我憎恨自己身为一名战士的弱小，身为战争绞肉机的一块木板、一颗螺丝钉、一面刀片，我无法以个人之力忤逆这整个军队、整个国家。

盖赫给了我一切，给了我生命、给了我机遇、给了我无上荣耀，给了我荣华富贵，但我的内心仍旧明白这个事实，我也一直在提醒着我自己，那就是：

“我仍旧是弱小的，在整个盖赫城面前，我，不值一提。”

无数的战士，无论是盖赫城，还是他们的敌人，都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前赴后继，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荣誉，献上了自己的生命。

然而荣誉真的存在吗？盖赫城所造成的一切腥风血雨都是正义的，必然的吗？除了牺牲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吗？

我不相信。

“我要改变这一切。”

“如果不能，那我会逃离这一切。”



[chapter:（Ⅰ）]

我，莱弗斯·莱诺尔，是一名来自战争之城盖赫的战士——不，曾经是。现在的我，就和当今的盖赫城一样，早已物是人非。

虽然很多人仍旧怀念那一个强大、狂气、影响力十足的战争之城。很多人都憎恨我，说我打断了盖赫的脊梁，但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偏爱现在这样岁月静好的盖赫城。

“在杀戮与死亡的尽头，荒芜终将覆盖每一个人那曾经鲜活热情的灵魂。”

我很喜欢这本书，《阿兹台克史诗》，其内容给了我不少感动和思考。

这是一部记录了阿兹台克历史的史书，虽说是史书，却被作者写的非常有文学气息。嘛，也许为了所谓的文学气息，自行编纂和夸大某一部分史实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相信这个作者。

他一定也是经历了和我一样的人生，才会写出这一部史书。

当然啦，我的人生还没有结束，对我来说，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啊，你也想听我的故事吗？

那也请稍等一下，我去看一下爱女有没有熟睡。她今年11岁，但已经经历过了很多她这个年纪不应该经历的事情。至少在今日，我想给与她她应得的那份平静。

……

……

久等了，异乡远道而来的朋友，佐伊已经睡下，但她总是不喜欢盖好被褥，这还是很让做父亲的我苦恼的，万一冻着生病了怎么办呢？

啊，我刚才顺手泡了一壶茶，这是盖赫城少有的拿得出手的特产——幽末茶。这可是在军中很受欢迎的，这茶苦中带甜，可以提神醒脑，是我之前军旅生活中难得的伴侣。一壶热腾腾的幽末茶，配上前线战士自制的葱油饼，是那个时代的战士们最美好的慰藉了吧。

我这人讲故事比较无聊，还希望这茶能帮助你提神醒脑呢。

应该不会睡着？哈哈哈，希望吧。也难得有人会来拜访我，我也难得会决定熬一次夜，那么希望鄙人的故事，能给你带来一些感慨吧！

那么，从哪里讲起呢……

==【战争】==

阿兹台克公历771年，也就是15年前，时任盖赫城城主的卡厄斯六世发动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暴乱，为了反抗阿兹台克王朝的统治。卡厄斯六世是继承了先代战争狂人卡厄斯直系血脉的传承者，卡厄斯六世和他的父辈们一样，残忍、无情、但和他的先祖不同的是，卡厄斯六世有着不一样的隐忍之才。

卡厄斯六世虽然是在他的父亲，也是有名的暴君——卡厄斯五世，的熏陶下长大，但卡厄斯五世的野心却远远不及他的儿子。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卡厄斯五世时期，也就是阿兹台克七世时期，阿兹台克王朝整体是稳定、繁荣、强大的。那时候的幕僚组织“密谋者”和骑士教团还没有决裂——不，可以说仍旧是处于相辅相成的状态。

有这两个极其强大的团体存在，辅佐阿兹台克七世，盖赫城仅凭一城之力是不可能撼动阿兹台克王朝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卡厄斯五世的暴乱野心没有机会舒展，所以才会造就整个城邦斯巴达化这个结果。就算是卡厄斯世家，卡厄斯五世的暴政也是独树一帜的。

崇尚暴力，压制自由，注重军事扩张，当时盖赫城的整体政治风貌已经向着军国主义慢慢演化。

十五年前，我还只是盖赫街头的一个小混混，但也算是横行一方的独狼吧。我的父亲瑞厄斯·莱诺尔也知道整个城邦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便从小教了我不少实用的军用格斗术，但他很久之前便死在了街头暴乱中。

我父亲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搞明白这个城邦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办法去搞明白。那个时候唯一想着的事情，就是：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小偷小摸的事情自不必说，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要争抢生存地盘，而地盘总是跟势力范围直接挂钩的。那个时候的小混混必须要懂得一个道理：独行等同于死亡。

而我比较幸运，我出生居住的地方介于两个较大的势力的控制范围中间，但也不算是双方的必争之地，所以相对来说比较平和。偶尔也会来几个小混混找麻烦，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他们的，因为他们给了我练手的机会。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我也算是横行一方的独狼了。其实是因为完全没有人来管我啦…不过当时我对我自己的实力还是很自信的，能一个打好几个小混混。

但这，也为后事…算是埋下了祸根吧。

十五年前，卡厄斯五世因病去世，他的儿子卡厄斯六世顺利继承了城主之位。随后而来的就是不间断的军事扩张和各种军事煽动，许许多多年轻的精壮劳动力都被强行征兵入伍，许多生产也因此而停滞，也引发了许多不满。

我因为在混混之中算是很能打的，所以盖赫征兵部很快就找到了我，威胁我参军。我知道，如果我不参军，很可能被当众处死，所以我只能答应他们。我答应了之后，他们给了我十枚金币算作征兵的补偿费用。

我当时看着这十枚金币，也只能苦笑。参军、当兵、打仗，特别是我们这些底层的战士，有几个能活到好好花完这十枚金币的年龄的？

不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盖赫征兵部其实对我评价很高，才给了我十枚金币…那些普通的新兵，也就两枚到五枚不等。我后来翻了档案才知道，他们说我行动果断、坚决、高效，我寻思着他们是怎么看得出来的？说不定是哪一次看了我揍了小混混了吧。

当时应该是“密谋者”和骑士教团第一次决裂的时候，整个阿兹台克王朝一片混乱，“密谋者”退出政坛退守卡维斯城，而骑士教团则开始在王朝内，以卜拉城为中心全面传教，扩张势力。骑士教团当时的影响力还不达盖赫和格隆城，也就是能够刚刚控制米耶若城的程度。而王城吉赛的情况比较复杂，对教团的抵触程度不小，他们的传教推行也很有压力，他们的实际控制地区也只有卜拉和米耶若。

六大城邦，吉赛处于一片混乱当中，教团控制了卜拉和米耶若，“密谋者”据守卡维斯，剩下的就只有盖赫和格隆。在这种情况下，卡厄斯六世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对格隆城的大举进攻，如果攻下格隆城，盖赫也就实际得到了能和骑士教团平起平坐的筹码。也是因此，我，和很多盖赫的年轻一起，第一次踏入了战场。

对格隆城外围城塞的进攻基本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在卡厄斯六世眼里，农业之城格隆也就是一个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事实情况也是这样，仅凭我们新兵和部分老兵所组成的先锋队，就轻松攻下了格隆城南方的绝大多数附属城邦。很快，格隆的附属城邦就被盖赫系数攻占，格隆如同一个光杆司令孤独伫立在大陆的东方。

年轻的我们，在经历多次毫无悬念的胜利之后，开始对战争持有一种轻狂的态度。确实，我们先锋队获得了很多荣耀，我和我的战友们也算是先锋队中的佼佼者，也被赐予了很多奖赏。先锋队士气大振，我们之间甚至萌生了这样一种想法：

“死亡是对于弱者的惩罚，真正的强者永远处于前进的道路中。”

这也是《阿兹台克史诗》里的一句话，那是作者在讲述阿兹台克建国之路时的感慨，用来描述那个时候的我们真的是极为贴切——当然，下一句，也极为贴切：

“而这条路，将终于死亡。”

战争，只要不停歇，那就永远不存在永远的、真正的强者。

我们先锋队的所有人都认为，那些牺牲的战友，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太弱了，因为弱，才会死，只有一直冲下去，一直赢下去的人，才是强者。

很可惜，我当时也抱着同样的想法。

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前一秒还在唱着冲锋战歌的队友们，下一秒就成了身首异处的尸体。然而没有人会为他们感到悲伤，没有人会为他们祈祷，没有人会在事后想起他们。

就连那些受伤的人也成为了众矢之的，他们被看成是不耻的存在，弱小的存在，他们不停的遭受同僚的冷眼，即使伤势痊愈，想着再次为了盖赫，为了荣誉而战，也会遭到昔日战友的嘲讽。

所谓的战友之情，也跟当年的混混们追从他们的大哥一样，有的只是对强者力量的崇拜，只不过是换了个形式。

“战争之下，没有赢家。众生平等，皆为败者。”

哎……

啊，抱歉，茶已经喝完了吗？我讲的太尽兴了所以没有注意，要再来一杯吗？

怎么样，困意是不是已经一扫而空了呢？

那么我继续讲了，接下来的事情…要是换作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可能会羞愧到无以复加吧，不过现在的我并不认为这是弱者的体现。

更像是一种…生存者的智慧吧。

先锋队连连大捷，终于抵达了格隆城城下。卡厄斯六世亲自驾着象征着盖赫的战车——“破城者”督战。相传这个战车已经有了近八百年的历史了，八百年前，卡厄斯一世就是驾着这辆“破城者”，亲自攻破了吉赛城的大门。

当然了，时隔八百余年，如今的“破城者”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战车整个躯体是根据猛犸象的样式而造的，两侧有着巨大的獠牙，正中间是攻城冲锤，也代表着猛犸象的象鼻。共有十六匹战马提供动力，八匹分别位于前方偏右和偏左，另外八批位于左方和右方，每个位置均有一位车夫。战车正中央则为卡厄斯六世的王座，和八位拿着弓矢、两位拿着刀剑盾牌的随行护卫。

卡厄斯六世亲自督战，加上盖赫大军兵临城下的那种恢弘的气势，你可以想象出来每一位战士当时热血沸腾的感觉吧？我也是当年热血的少年先锋队之一，只要卡厄斯一声令下，我们先锋队就会护卫着破城者，一举攻破格隆城的主城门，然后全军占领格隆。

但是这次，我们却遭遇了顽强的抵抗，就在我们准备一举攻城的时候，格隆城城门大开，格隆城战士们从城内蜂拥而出，为首的是那两个双胞胎。

你应该也知道吧，也就是现在王之六骑士其中的两位——阿尔托和萨库里。

格隆城战士也仅仅列了两个方阵，人数不足盖赫军的五分之一，就人数而言，仅仅和我们先锋队人数不相上下。

我们当时都认为，卡厄斯六世会令两侧的铁骑兵和我们先遣队一同进攻，形成包夹之势，同时会让军团后方的投石车提供火力支援，轻而易举地拿下格隆城守城军，然后卡厄斯开着破城者攻破城门，这也是我们的队长所跟我们说的击溃守城军的备选计划。

但是我们都错了。

战争地冲锋号响起来了，我们先锋队的所有战士整个都冲了上去。我们唱起了战歌，拔出佩剑，举着盾牌就冲了上去。我们每个人都相信着，主力军的铁骑兵会跟着我们一同冲锋。我们的战士们冲到了最前方，也是大家经历的第一次，军团和军团的激烈碰撞。

我们每个人都无所畏惧，认为只要撑过第一批进攻，他们就会被我方的铁骑碾死在脚下。虽然这次跟以往完全不一样，但大家仍然都相信着，自己是会活到最后的胜者，自己承载着盖赫的荣耀。

但是。

你知道吗？我们先锋队都是什么人吗？

刚入伍的新兵——街头混混，然后是每家的精壮劳动力；还有部分老兵，也就是当了一辈子步兵先锋队的老兵。刚才我和你说过了吧，卡厄斯五世期间没有发动过战争，所以这群老兵也并不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老兵。

他们啊，都是些在五世期间给正规军当陪练对象的，说的难听点，沙包、出气筒罢了。他们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能够在战场上出人头地是他们毕生的夙愿，他们希望能够得到更强的强者的肯定。而他们，也只能在战场上，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吧。

前几次扫荡战，他们的愿望满足了，他们得到了封赏，得到了军团长的赞许。

而如今，他们愿意为了这些去死吗？

“死亡是对于弱者的惩罚，真正的强者永远处于前进的道路中。”

我环顾四周，没有正规军和我们一起冲锋。

我们先锋队是唯一一批向前冲锋的队伍。

而他们，在后方看着。

在响彻着战吼，挥洒着热血的战场上，我感受到了一阵恶寒。

前排的战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了。

“而这条路，将终于死亡。”

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了。

阿尔托和萨库里，岂可是我们这群先锋队就能匹敌地存在呢？

格隆城城民失去家人、失去故乡的怒火与仇恨，又岂是我们这些战争狂热者所能理解的呢？

格隆城的战士们作战非常的英勇，我们先锋队的战士们第一次面对这么认真、这么强大的敌人，他们…

他们畏惧了。

他们是谁？是混混、是最底层的劳动者、是军中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出气筒，在盖赫这种败坏的风气下，他们平时除了恃强凌弱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战争之下，没有赢家。众生平等，皆为败者。”

他们的战争之梦，做到了尽头。战争之路，迎来了终结。

他们是败者。

他们从来不曾做过胜者。

谁都不会。

哦对了，卡厄斯六世也没有真正见过这两位传奇般的战士，如今第一次面对这两位大将，可能也需要一些炮灰来看一看那两位真正的战士有什么能耐吧。

我的肩膀中了一记流矢，剧烈的疼痛让我从思考中醒悟过来。我突然心生一计。

就在“破城者”的后方，驻扎着盖赫的医疗部队，现在我的距离离他们并不远。然而一只流矢这种轻伤还不够，就这样跑向医疗部队那里的话可能被视为严重的违反军纪，但如果要身负重伤爬到那里的话…

我拔出我的佩剑，狠狠地插进了我的腹部左侧。

……

那种肠子被割断的感觉，你可能不能想象吧，哈哈哈。

但是那种疼痛，却让我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拔出剑，看着自己被贯穿的腹部，躺在地上忍着疼痛撕破衣服简单包扎一下之后，立刻往冲锋的相反方向爬去。

我至今仍庆幸，那时候周围的人全被所谓的荣誉迷惑了双眼，无知地向前冲去，而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所作所为。

我一边爬着一边笑着，虽然失血过多让我的视觉有些受损，思维有些混乱，但是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了他们，我知道，我肯定能活的下去了。

我看到了医疗部队的人们正在向我们跑来。

那时候我仿佛听到了天使般的声音，是她。

恩雅。

那是我第一次和她相遇吧，欸，现在想了想，真的有些丢人。

不过嘛，如果不是这样的剧情，我根本没机会遇到她的吧……

恩雅…

恩雅……

啊，抱歉，说到这个名字，我突然就有些…嗯…抱歉，失礼了。

我哭了吗？哈哈哈可能吧…

失礼了，我去洗一把脸，顺便做个葱油饼给你尝尝怎么样？回来再继续给你讲恩雅的故事。

那个，两次拯救了我的生命的女人。



[chapter:（II）]

久等了，如此美妙的深夜畅聊的时候要是没有点宵夜的话那还真是暴殄天物呢。来，趁热吃吧，但是小心烫着。

怎么样，还算合口味吗？那当然了，我对我做葱油饼的水平还是很自信的呢。

不过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了呢，这种吃着饼品着茶的时光，仿佛把我带回了十五年前的军旅生活中去了呢。

那我们继续我们的故事吧。

==【邂逅】==

那场战役之后的事情倒是很容易就能总结了。盖赫军攻破了格隆城的城门，占领了格隆全城，俘虏了阿尔托、萨库里和格隆的时任城主奥尔瓦。先锋队几乎全队覆没，但是正规军却仅有几名受轻伤的伤员。

对于卡厄斯六世来说，这场战斗几乎是赢得毫无损失，还俘虏了对方的两员大将。

不过，就算残忍如卡厄斯，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这个人极其擅于用人，收买人心的同时能够真正的做到尊重人才，重用人才。卡厄斯知晓他身边的每一位大将的长处和短处，从而将他们放在其最适合的岗位上。就这一点来说，我还是很敬佩卡厄斯六世的。

也是因此，阿尔托和萨库里才能一直活到现在，这也是格隆城不幸中的万幸吧。他们被俘虏之后宁死不屈，但是卡厄斯六世并不舍得处决他们，而仅仅是将他们关押在了格隆城本地的牢房里。据说，他们的牢饭和军团长晚餐的水平是一样的。比起我们这些只能吃葱油饼、喝幽末茶的先锋队来说，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就这样，卡厄斯正式占领了格隆城，以两座主城的势力与王城、骑士教团和“密谋者”对峙，整个局面陷入了相当于军阀割据的僵持局面。

而我，被医疗部队救起后，他们将我和剩余不多的伤员一路送回了盖赫主城。我虽然捅了自己一刀，但是我避开了要害，看起来伤势很严重，然而其实并不会危及生命。为了恢复这伤势，我在盖赫医疗部呆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

在我身边照顾我们先锋队伤员的，是恩雅那个医疗班，而恩雅是相当于护士长级别的人物。

先锋队的伤员总共只有十八人，是当时参战人数的千分之一。

愿他们的灵魂能够安息吧。

在我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之前，我模模糊糊地仿佛听到他们医疗班谈论这一次进攻的事情。

他们谈论的大部分内容我都记不太清楚了，不过大概意思和我之前的看法一样，他们也认为卡厄斯六世这样的做法极其过分，可以说是惨无人道。

不过恩雅说的一句话，我仍然记得非常清楚：

“我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那我永远站在生命的一边。”

将近两万人的先锋队，只活下来了十八人。而先锋队身后的正规军，只有几人受了轻伤。

恩雅…恩雅是他们这个医疗班中，对卡厄斯六世这样的做法最有意见、最为反感的人。她在病房和其他医护人员讨论的时候骂卡厄斯骂的太大声了，吓得主医师立刻捂住了她的嘴。这样诋毁卡厄斯的话也只能在小范围志同道合的人之间说一说，如果被门口的卫兵听到的话，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了。

卡厄斯家族向来容不得批评，这一点到卡厄斯六世的时代尤为严重。我们的先锋队之前就以严重扰乱军纪的罪名处决了几名对盖赫城现时做法有意见的人。卡厄斯杀起这些异议者来毫不手软，恐怕就差游街示众然后当众斩首了。

所以盖赫的所有人都在避免谈论这些事情，盖赫高层的幕僚也是仅仅在不触怒卡厄斯六世的安全情况下才敢于向卡厄斯进谏。这是为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为了自己的命。

不过当时的我还并不了解这些——由于一些原因，盖赫医疗部和盖赫的主城区隔的非常遥远，同时双方的信息往来也严格受到限制。我想这个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医疗人员们虽然也小有牢骚，但迫于卡厄斯肃正部的威慑，大家也只能忍气吞声。

医院是什么地方？在他们看来，是败者、贪生怕死之徒所待的地方。据说在卡厄斯一世时期，那位臭名昭著的卡厄斯一世甚至在开战之前解散了盖赫医疗部，导致在战败之后，即使被吉赛联合军饶过了性命，许多人也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助而慢慢地死去了。

啊，言归正传。当时我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一直恍惚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这种感觉很奇妙但也很痛苦。

你能够感受到周围正在发生着什么，医护人员的交流声、脚步声，医疗器材和桌面的碰撞声，绷带被撕扯的断裂声…——而你的大脑能为你想象出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也能提供一定的思考，但你却不能够醒来，去控制你的身体，去用你的眼睛来感受这一切。

同样的，我也能感受到，恩雅那双手触碰我身体的感觉。

……

恩雅是负责在我昏迷期间照顾我的人，在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努力为我止血、清洗伤口、敷药、更换新的干净的绷带。

她也似乎在我耳边自言自语了很多话，不过这些我都记不清楚了。

我记得清楚的，是她的那句话：

“我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那我永远站在生命的一边。”

和她无数次扼腕叹息的声音。

她的叹息声仿佛在告诉我，她是多么痛恨自己的弱小。

就跟我一样。

我憎恨自己身为一名战士的弱小。

她也憎恨着她作为一名救助者的弱小。

这个本应被无上赞誉的职业，它的名字在这个国度里沦落到和弱者、败者、叛国者相提并论。

不会被尊重，甚至不会被重视，无时无刻地处于被监视被监听的状态，就因为领导者一些极其无聊极其偏执的理由，整个群体就会被遣散，被贬到社会的最底层。

这些都正常吗？

这些都应该发生吗？

然而在这个城邦里，城主就是神，无论他持有多么偏激的观点都是合法的，甚至可以说只有他的看法才是正常的，那些抱有其他观点的人们才都是疯子。

然而谁才是疯子呢？谁才是正确的呢？什么才是正确呢？谁又有权力来界定这其中的界限呢？

这些问题，没有人来为我们解答，答案只有由我们自己来找寻。当时的我已经在潜意识里下定了决心，如果我不能改变这一切，那我就逃离这一切，去一个能包容我们这些人的“正确”的，正确的地方。

恩雅后来告诉我说，我仅仅昏迷了两天——经历了如此大量的失血，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醒来，她觉得很不可思议。

仅仅是两天，我的思维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一般，久到能够做出一个关乎一生的重要决定。

我睁开眼的时候，恩雅正在拆解我腹部伤口处的旧绷带，绷带上的鲜血早已凝固，从象征生命的鲜红变成了死亡一般的漆黑。

是啊，也许就像这些脱离我躯体的鲜血一样，我身心的一部分已经死掉了。

但是，就像依旧在我的身体内充满活力的流动着的那些新鲜血液一般，我身心的一部分也仿佛重获了新生。

昏迷的时候感受不到腹部的痛感，醒来之后这痛感突然加剧了很多，我每一次扭动自己身体的时候，就会感觉到腹部如同被撕裂一般的痛感。

事实上，我的腹部确实被撕裂了…是我自己亲手干的。

这痛感让我感受到了我自己仍旧没有熄灭的生命，也让我没忍住叫出了声。

恩雅看到我睁开了眼睛，于是停下了拆绷带的动作，看向了我。

我也看向了她。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她，也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一个女性。

她叹了口气，但完全没有了那种沉重的感觉，是那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她的表情放松了下来，微抿了一下嘴唇，随后小声地、柔和地说道：

“你醒啦，欢迎回来。”

那如同天使一般温柔的目光，在我第一次注视着她的时候，就彻底沉醉于其中了。

……

抱歉啊…描述这些事情…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困难的…如果我的描述让你觉得有点奇怪的话，将就着听听就好了。

从刚醒来到出院的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人生中难得的极为放松的时光了。另外十七名伤者，也是曾和我一起同生共死的战友，他们的伤势都比我严重的多，需要截肢的在他们之中甚至还算是轻伤。那些伤的重的…总之直到最后呢，剩下的十七个人之中也只活下来了三个，还留下了终身残疾。

不知道那些活下去的人，对那次战役持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我很好奇，我也想直接去问他们，但我没能够亲耳听到他们说出口。可每次想问出口的时候，都觉得还是不要再次触及他们的伤疤比较好。所以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那些亲历者真实的想法。

有的时候吧，我甚至会有一种…活着甚至还不如那时一直昏迷着好，那样的感觉。可能那时的感觉才是最为快乐的吧，没有任何烦恼，可以抛开一切让思维自由飞翔的感觉，不会感受到压力，不必去理会那些繁杂的事情。

人总是会醒来的，觉醒之后的人生，往往是无比艰难的。

在我疗养的那段时间，每天都会有一段放风的时间。这段时间，恩雅一直都是陪着我一起的。

我第一次出门，是恩雅推着木制的轮椅慢慢陪着我出去的，路过的医护人员们都热情地跟我打了招呼，祝福我仍旧活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听到这句话我只能苦笑，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几句感谢的话。

只有我才知道我所经历的，并不是什么“大难”，可能只是我的一种懦弱罢了。无论找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盖赫并不珍惜战士的生命啊、卡厄斯背叛了我们啊什么什么的，但首当其冲的理由，说白了，还是怕死。

我十分感激他们，他们也是和恩雅一起奋斗在自己的战线上的战士，所以当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我还是会为我当时的行为感到羞愧的。我知道，在这个国度里，他们一定也承受着那种非人的压力。但和我不一样的是，死亡是战士所必然面对的，而他们所面对的压力和恐惧，却本不应该是他们所去面对的。

而他们，仍然祝福着我，祝福着我这样的逃兵，我这样的懦夫。

他们不知道，而我也不会说，我打算将这个秘密一直深埋在我的记忆中。

刚才我也提到了，盖赫医疗部离主城区极其遥远，可以说已经快到了盖赫城的边缘了，但这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丝慰藉。在这里，没有混迹于盖赫街头的混混、没有为了争抢地盘而勾心斗角的黑道组织，也不会听到军事训练营的战吼声、不会听到卡厄斯那些“鼓舞人心”的宣传口号。

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那不同于盖赫——战争之城的氛围，或者说，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一个真正的盖赫城，一个潜藏在盖赫满身伤痕之下的，一个哭泣着热爱着和平的那个最初的盖赫，那个被卡厄斯家族烙上暴力之印之前的盖赫，那个幼小、脆弱，却又渴望着活下去的盖赫。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美丽的盖赫。

起源于海纳加尔山，流经卜拉城和盖赫城，滋养了无数人的胧月河，在这里汇入大海。时值春季，河畔早已开满了洁白的雏菊，午后的阳光懒散地洒在大地上，透过胧月河清澈见底的河水照亮了河床。

空气中弥漫着自然的香甜的气味，虽然在战争时代这种味道早已闻惯，但抱着这种自由的心态去体会这相同的味道还真的是第一次。

恩雅慢慢的推着轮椅，和我闲聊着，不知道是我当时是因为和恩雅在一起有些紧张害羞呢，还是确实自己的人生比较无聊呢，恩雅说的大部分话我都接不上茬…只能当一个倾听者，偶尔插上两句嘴也总是弄的很尴尬。恩雅这时就会笑话我聊天找不到点，以后是不会招女孩子喜欢的，我也只能尴尬地笑一笑。

每次说到这里，我们都会沉默。

盖赫，战争之城，整个城邦就是一部战争机器。一切在这其中运转的元件都是为了战争，或者说是即将到来的战争。所有的盖赫城城民，要么处于战争之中，要么处于前往战争的路上，要么，处于自己和自己的战争之中。对于这个国度的城民而言，自由的恋爱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

女性，和金钱、地位、武器甚至和粮草一样，都是可以用来奖赏有功之人或是安抚城民的东西，都是附庸之物。没有一个正常人可以抵挡性欲，就跟没有人可以抵挡食欲一样，性欲也是卡厄斯家族多年以来用于维持整个机器稳定运转的重要工具之一。

女性是没有地位的，或者说对于忠实于盖赫的人来说是没有的。在这个国度出生的女性，最终等待他们的命运只能是成为生育机器或者是劳动机器，为战争机器持续不断地提供新的组件。

我之后所作为的一切，希望佐伊不要步她母亲的后尘也算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也希望佐伊不要步我母亲的后尘。

我的父亲瑞厄斯·莱诺尔曾是盖赫军的军团长，在盖赫城中也算是上层社会的人了。父亲可以说是盖赫少有的文武双全的全才，他因骁勇善战同时又善于谋略而被卡厄斯五世看中，从此便开始了自己的发迹之路。

在他二十六岁晋升军团长的那一天，卡厄斯五世问他有没有看中的女性，卡厄斯也曾赞叹，如果是莱诺尔的话，一定可以教育出一名非常优秀的战士。父亲想了想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城主能将艾莎卡——也就是我的母亲，给予他作为妻子。

母亲和父亲小时候是邻居，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但是在母亲十六岁那年，她被盖赫的一名下级军官看中，然后便被分配给了这名军官当作配偶。而两人并不相爱，这个下级军官经常喝酒之后就回家家暴我的母亲，紧接着家暴之后就是强奸。

我不知道在盖赫这个情况下，已经被指定为“夫妻”的两个人发生这种事情能不能用“强奸”来描述。但以我的观点来看，只要是忤逆女性本身意愿的性行为，就是强奸。

母亲一直在抵抗，可以说是宁死不屈，但仍然没能够守住自己的贞洁。幸运的是，母亲自始至终都没有能够怀孕，所以两个人虽然名义上结为夫妻已然多年，但并没有孩子。

父亲很少提及这些事情，想必这段时期对他来说是非常痛非常艰难的吧，不过这也是激励父亲一步一步走上盖赫军团长这个职位的巨大动力。当卡厄斯五世询问道父亲关于【配偶】的意愿时，我想，父亲的心情一定是非常非常激动的。

之后，便有了我。

对我的父母而言，我的出生见证了他们这十多年来悲惨命运的终点，承载了他们对于未来人生的期望。我知道的，父母两个人都对盖赫恨之入骨，可是表面上并不能表现出来。毕竟，他们能够在一起，他们能够作为人上人这样活着，他们的一切，可以说都是盖赫所给予的，至少说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我从小就能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无力，他们都希望以后的我能够做些什么，但是又说不清楚具体应该做些什么。他们也无法思考出一个能够实现的改变盖赫现状的方法，他们虽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可一股无形的压力一直在摧残着我的父母，让他们无法安然入睡。

终于，在我十一岁那年，父亲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那时候的卡厄斯五世已经染病多年，可以说是行将就木。脑子糊涂了的他在他执政的最后阶段开始听信谗言和迷信说法。就有这样一个小人，嫉妒我父亲的所作所为，精心算计陷害了我的父亲。卡厄斯五世那时已经无法做出理性的思考了，无论他的军师们如何劝阻，他执意要罢免我的父亲。

那段时间父亲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落叶的声音都能把他从梦中惊醒。

那时候我还小，我还不懂父亲到底在害怕什么。父亲虽然失去了军团长的职位，但他在军中的人脉应该还在吧？有那么多人站出来为他说话。

父亲面对我的质疑，只是苦笑了一下。

不久之后便有肃正部的人登门造访，但他们不是来找我父亲的，而是来找我母亲的。

“公民”瑞厄斯·莱诺尔，已经没有权力继续拥有他的这份特殊的“财产”了。

肃正部副部长，跟当年父亲晋升军团长那天一样，指定了我的母亲。

母亲哭喊着、挣扎着，父亲跪在地上，恳求着他们。

但这也无济于事。

一切都来的太快了，父亲十几年的努力，也就是在一朝一夕就化为乌有了。

那时的我，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萌发了一个本不应属于那个年龄的想法：“我憎恨自己的弱小。”

……

……

相比之下，恩雅的命运就幸运多了。恩雅的父亲恩托尔是盖赫医疗部的部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了。虽说盖赫不重视医疗部，但在卡厄斯五世最后的日子里，恩托尔竭尽所能地帮助了卡厄斯五世，帮助他减缓痛苦，这一切都被当时的卡厄斯六世看在眼里。

恩托尔·克莱恩，也是少数得到了卡厄斯六世尊重的人。如此一来，克莱恩家族在这乱世中，也能够占有有分量的地位了。恩雅·克莱恩，能够以自己的意愿一直活到那个年龄，能够跟着父亲学习医术，加入盖赫医疗部，没有像我母亲一样被强制分配给军官，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父亲的庇护之下才做到的。

当然了，恩雅这朵高岭之花一直被很多人所觊觎着。而其中…最有能力，同时也是我曾经最憎恨的，是当时的肃正部部长。

说盖赫一直处于战争真的不为过，就算是卡厄斯五世时期那种没有对外战争的年代，盖赫城民和肃正部之间的战争也从不间断。

卡厄斯家族控制他们所谓的上层社会主要是依靠利诱，靠金钱权力和女人。而在这个金字塔型社会，他们主要是依靠威逼来控制底层社会。这也很好理解。

什么是肃正？归根到底还是两个字“忠诚”。肃正即是对城民们忠诚的考验。

忠诚的形式很是单一，但不忠的情况多种多样。

盖赫每年都会处决数以百计的“叛国者”，其中以叛逃者居多，其次是异议组织的头领，再次是活跃的异议者。肃正部的存在是为了造成杀鸡儆猴的效果，但似乎并不理想。在这种社会的高压之下，在最底层城民甚至无法温饱地情况下，反抗者和叛逃者层出不穷。

卡厄斯家族倒是一直对黑帮组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黑帮组织也算是军队挑选精英士兵的重要来源。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黑帮也是基层维持稳定的一种高效的方式。

啊，抱歉…扯远了，这些事情后面再讲吧。

还要继续来一壶茶吗？不用了？夜也已经深了，还不知道在天亮之前能不能讲完我的故事呢。

那么，下面就来讲讲我和恩雅的故事吧。久等了，如此美妙的深夜畅聊的时候要是没有点宵夜的话那还真是暴殄天物呢。来，趁热吃吧，但是小心烫着。

怎么样，还算合口味吗？那当然了，我对我做葱油饼的水平还是很自信的呢。

不过这种感觉还真是久违了呢，这种吃着饼品着茶的时光，仿佛把我带回了十五年前的军旅生活中去了呢。

那我们继续我们的故事吧。


[chapter:（III）]

==【分别】==

今天是莱弗斯出院的日子。

经过两个月的修养和观察，除了腹部左侧下部一道明显的疤痕以外，这位“盖赫城士兵”看上去已经完全康复了，可以继续为盖赫征战四方了。

莱弗斯今天醒的很早，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休息的太久了。

他试着扭动了一下身体，腹部之前的撕裂感早已荡然无存，而经过这几天的调养，五脏六腑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莱弗斯又回到了那场战役之前的那个莱弗斯。

他轻声叹了口气。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树枝洒进了病房里，莱弗斯知道，过不了多久，恩雅就会进来了。

这两个月以来，恩雅每天早上都会很早来到病房，为莱弗斯检查伤口，同时送来早餐，有莱弗斯的，也有她自己的那一份。医疗部提供的伙食虽说很有营养价值，但实在是不好吃，莱弗斯几乎每次吃到那种所谓的“营养食品”的时候，都会小声嘟囔几句。

每次听到这些牢骚话时，恩雅总是会很开心地笑出声来。

“等你出院的那一天，我会亲手为你做一顿丰盛的早饭哦。”

恩雅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对他那么好呢？这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虽然他也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但是恋爱这种事情，他也是想都不敢想的。经历过小时候那些事情，眼看着父亲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了父亲，莱弗斯内心的情感早已被消磨殆尽，而他最后也选择了封闭自己的情感来保护自己，只凭借理性的分析和判断来解决自己面前的问题。

对他来说，情感也是弱点的主要来源。感情会让一个人变得脆弱，这是他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事情之后所得出的结论。

所以，爱这种东西，早已被他埋葬在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不需要爱，不需要对父母的爱，不需要对亲人的爱，不需要对朋友的爱，当然，更不需要对所谓“爱人”的爱。

但是，恩雅的一言一行，就像春雨一般打湿了他内心那早已被理性所风化的土壤。这些包含着关切之心的举动，渗透进了他的内心深处，滋润着他心底还没有完全死去的“爱”的种子。

所以他们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这是莱弗斯每天都在考虑的问题。

可每当莱弗斯想到，今天之后，这两个月来已经固化的生活模式就将不复存在，他还是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恩雅…”

莱弗斯默念着这个一直照顾着他的，女孩子的名字。

“怎么了？莱诺尔先——生？”

恩雅故意将“先生”这个词拖得很长。

“欸？恩雅？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有一段时间了吧，进来之后就看到你盯着外面的树发呆，在想什么事情吗？”

“我在想…不，没什么。”

“这样明显就是有什么事嘛！”恩雅有些不开心地说道，“不过算了，今天是你出院的日子，可要好好纪念一下呢。”

“嗯？怎么纪念呢？难道你真的亲手做了…”

莱弗斯这才看到恩雅手上提着一个木制的篮子，上面蒙着一块布，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东西。

“是啊，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情啊。”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莱弗斯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

“不要想多啦，莱诺尔先——生，这是为了报答你这段时间跟我一起分享你的军旅生活的补偿啦。”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吗？

“先不说这些了！还是先趁热吃吧！”恩雅把篮子放在病床旁的桌上，开始铺桌子。

“恩雅…”

“怎么了？”恩雅回过头看着莱弗斯，“我记得…你好久之前就不需要我搀扶着起床了吧？”

“没事，只是想喊喊……”

“啊不好！我忘记带餐具了！”恩雅突然很慌张地喊出声，“莱弗斯你先不要看篮子里的东西！我去医院食堂拿两套餐具就回来。”

“好的，我不会看的，放心。”

“那就好，我马上就回来！”

莱弗斯向她挥了挥手，目送着她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莱弗斯突然觉得很开心，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和人分享自己的军旅生活，别人也会很开心，这种经历是他一直以来都不曾有过的。

在这之前，只有屠戮杀敌，攻城略地，只有当大家立下战功的时候，大家才会很开心，他们的长官才会很开心。讲故事这种事情，别说是取悦长官了，就算是说给所谓的战友听，也是会被耻笑的吧。

第一次给恩雅讲那些事情到底是因为什么契机呢？莱弗斯仔细想了下，似乎是第一次恩雅推着轮椅，带着他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盖赫的那一天。

“莱弗斯，你已经参军很久了吗？”

“是的，父亲去世之后没几年，我就被盖赫征兵部选中了，加入了新兵部队。”

“那你一定去看过很多地方吧？你也知道的，盖赫城不让我们这些人随意出城…所以…我还没有见过盖赫城外是什么样子。”

恩雅的语气带着一丝失落。

“其实也没有很多地方，但也有几个地方值得一说吧。”

“嗯？比如说呢？”

“胧月湾谷、禁区之林的边缘地区，还有…格隆外围有一片很大的油菜花田，那里确实很好看。”

“我也很想去看看呢…可是没有卡厄斯的许可…我们…”

“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对了，有一个地方值得一说，那是海纳加尔山脉的山脚下…”

想到这里，莱弗斯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

这是一种被他人需要的感觉吧？但这又跟参军服兵役不一样，这是一种能让人自发去付出、心甘情愿去付出的感觉。

“如果可以的话，很想带恩雅去看一看啊。”

这两个月以来，莱弗斯一直在考虑着自己出院之后的计划，因而对身边的恩雅没有关注很多。尤其是在讲述了很多自己的军旅故事之后，他对自己的未来更加担忧了。

是回到盖赫军营，当一个从病院出来的弱者被人一直耻笑呢？还是放弃当兵呢？虽说征兵部不一定允许，可就算放弃当兵，自己还能去干什么呢？还有哪里会需要这样的自己呢？

还是说…

“啊，抱歉！莱弗斯，让你久等了！”

“没事的，克莱恩小——姐。不用这么慌张。”

“嗯…那就……嗯？你刚才怎么称呼我的？”

“跟你学的啊。”

“可是你这还是很严肃啊！一点都没有放松的感觉！”

莱弗斯耸了耸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是有点那种感觉的啦，别失望。不过！还是先来享用一下我为你准备的特别菜肴吧。怎么样，期待吗？”

“期待。”

“真冷淡。”恩雅走到篮子旁边，掀开盖着的布，“看吧！这是我听了你的故事之后特别为你准备的！”

一个朴素的茶壶，和一大盘的葱油饼，在饼上有用酱歪歪扭扭涂出来的几个字。

“恭…喜…莱弗…斯…痊愈出…院？”

“嗯嗯嗯！就是这样！”

莱弗斯突然觉得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壶茶，一定就是幽末茶了吧。

对他而言，这两样东西，是他军旅生活中，唯二的慰藉。

“来来来，来尝一尝！这可是我一大早早早起床特地为你做的！”

“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莱弗斯接过恩雅递来的餐具，低头切了一块放进自己的盘子。

当他抬头时，他发现恩雅正面带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莱弗斯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匆忙低头切了一小块饼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嗯，饼皮的口感很棒，但是这个葱油还没有完全入味，所以吃起来有一些淡。”

“嗯…”

莱弗斯抬头看到了一脸失望的恩雅。

“……虽然赶不上我做的，不过，总体来说已经很棒了。这是你第一次的作品吗？”

“之前也试了几次但都失败了…”

“那也很不错，我也是钻研了很久才能把味道给调好。你也来一起吃吧，早上一直忙到现在一定很饿吧。”

“好啊好啊。”

就这样，两个人喝着茶吃着饼，彼此都在珍惜着这最后一段能够在一起的时光。

恩雅知道，莱弗斯出院之后，又会踏上新的征途，不知道下一次旅途会是怎样，不知道下一次战场会在何处，不知道下一处伤口会在哪里，不知道下一次是否还能如此幸运地活下来。不知道莱弗斯走了之后，自己还会碰到什么样的人，自己还会不会遇到莱弗斯这样，表面上古板木讷，实则内心深处涌动着热情的男人。

莱弗斯也知道，在盖赫这样的国度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恩雅已经被一辈子囚禁在这位于盖赫边缘的医疗部了。虽说在恩托尔的庇护下，恩雅的命运会比其他女性好一些，不过也仅仅是好一点罢了。莱弗斯非常明白，距离恩雅获得她想要的幸福，还有很久、很远的路要走。

这次分别之后，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再次相遇。

彼此互相吸引，萌生情愫的两人，会在何时，会在何处再次相遇。就算这会发生在将来的某一天，可两个人还会一如既往吗？

被命运囚禁的女子，和被命运放逐的男子。

“对了，我跟你讲过幽末茶的故事吗？”

“没有，怎么了？”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跟你讲一下吧。”

“嗯，我听着。”

“幽末茶叶最早被盖赫军队发现是在胧月湾谷的深处，应该是卡厄斯三世时期。盖赫的一只侦察队去卜拉打探情报的时候，为了不被对方察觉而选择了走胧月湾谷这条路前往卜拉。

他们已行至胧月湾谷的尽头，即海纳加尔山山脚下，当时天色已晚，于是他们决定扎营休憩。在他们生火烧开水的时候，几片树叶落进了他们的水壶。当他们喝水的时候发现这水异常地甜美，那时他们才发现水壶里有几片树叶，也就是幽末茶叶。

他们为之取名为幽末，则是‘幽谷之末’的意思。侦察队的士兵们忘却不了那茶水甘甜的味道，在任务完成后，他们返回胧月湾谷采集了很多幽末树叶和几棵树苗，带回了盖赫城种植。

我很感谢他们，幽末茶可是为我的军旅生活带来了不少慰藉呢。我相信盖赫城的大家也都这么想吧。

幽末茶叶在卜拉当地也有着一段传说，是关于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

据说那个女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带着诅咒。出生时她的母亲因为难产而死，她的父亲在为骑士们锻造武器的时候失手打翻铁水而被烧死，她家的房子有一天莫名其妙的起火，烧死了她的祖父母和邻居。

许多和她接触的人，都遭遇了离奇的不幸之事。

卜拉的人们都在躲着她。

直到某一天，她碰到了一个在街头卖画的男孩子。男孩子是一个异乡人，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的故事，他只是在街头看到了她，觉得她很漂亮，于是就叫住了她，想为她画一张画像。

女孩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在其他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时候，这个男孩却主动和她交谈。

男孩周围商铺的人们都告诉他，不要和那个女孩子扯上关系，在看到男孩执意要为她画像之后，便纷纷散了，不敢多做停留。

男孩为女孩画完画像之后，将那幅画送给了那个女孩。

男孩画的很不错，女孩很喜欢，也很开心。

他们相约好第二天同一时间在同样的地方再见。

但是第二天，女孩却没有等到那个男孩子。她向周围的人家打听情况，可是大家都躲着她，生怕被传染上诅咒。

女孩没办法，只能独自一人出城去寻找那个男孩子。

从卜拉城南大门出门不远就可以走到胧月河谷，从河谷再往上游走一段距离，就能走到胧月湾谷。那是卜拉境内，不，也可以说是全帕拉蒂境内最美的地方，来到卜拉城的人都是不会错过这个地方的。

女孩想，说不定男孩被胧月湾谷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期望能在那里找到男孩。

月色渐渐升起了，女孩已经走进了湾谷深处，她在湾谷之间大声呼喊着男孩的名字，可是一直没有回应。女孩累了，也饿了，可是她身上没有带吃的，她想早点回到卜拉城找点东西吃。

可就在她回去的途中，因为天黑，她迷路了。她哭喊着到处乱转，却误打误撞闯进了海纳加尔山山贼的地盘。

山贼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小姑娘，把她关了起来。可她被关进牢笼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令她恐惧的东西。

是那个男孩的尸体。

男孩已经被折磨的遍体鳞伤，之后被丢到笼子里，因为饥寒交迫所以没有能够活下来。原来存着他卖画挣得的钱的小布袋已经被抢走了。

女孩哭喊着摇晃着男孩，可是没用，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女孩哭着哭着也累了，又因为寒冷和饥饿，她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到长大之后的事情，她和那个男孩子一起去上学，他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他们学有所成，后来结了婚成家立业。

在梦中她觉得有人一直在喊她，可是这个梦真的很美，她不愿意醒来。直到太阳出来光芒洒在她脸上，她来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她的面前，是那个男孩，是他一直在温柔地喊她起床。

他们已经不在牢笼里了，而是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之中。这个灌木丛以这个女孩为中心出现了，长得十分茂盛。

而那些山贼，也已经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在幽谷深处，后来的人们发现了这一片奇妙的、本应不属于这里的灌木丛，和很多死的非常离奇的尸体。但是却没有男孩和女孩的身影。

卜拉的人们倒是松了口气，他们不用再担心诅咒的女孩了 。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了。

也没有人关心他们去哪了。”

“……”

“……”

“……”

“所以说，或许幽末茶叶还有着药用和魔法价值？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个，就交给身为医生的你去研究吧，怎么样？”

“嗯，一定会的，等我有朝一日研究出来，一定会告诉你的。”

“那就约定好了。”

“……”

“……”

良久的沉默被一阵骚乱声所打断，是士兵行进时盔甲和武器的声音。

“恩雅，看来我们的时间已经到了。”

恩雅默不作声，低着头，将手伸到莱弗斯面前。

莱弗斯温柔地用自己那饱经战争洗礼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恩雅手。

两个人都沉默着，只是低着头感受着互相的温度，珍惜着这最后的一刻。


[chapter:（IV）]

==【扭曲】==

“陛下，关于恩托尔·克莱恩的事宜还请您三思。在下明白，在先帝的晚年，他一直尽忠陪伴先帝，这是有恩于您的家族，但恩情与他牵扯叛国罪并不相关。多年以来，恩托尔所经营的走私药品的活动已然非常猖獗，在下已经为陛下提供了足以定罪的证据，相信陛下已经了解了情况。”

这个男人，就算是面对不可一世的卡厄斯六世，也能依然保持着一如既往不卑不亢的态度。

“在下一直认为，赏罚分明才能服众，陛下这多年以来对他的庇护，早就足以偿还他照顾先帝的恩情。如果继续维持现状，这法理恐怕不能服众。在下也不能确定继恩托尔之后，还会有什么人继续扩大经营他的产业。还请陛下三思”

“余明白，余会考虑的。”

“那么，臣下告退了。”

盖泽·安纳西，盖赫肃正部部长，他知道自己已经胜券在握。对他而言，现在唯一等待着的就是卡厄斯六世的一句话。只要那一句话，他就可以立刻扳倒恩托尔，消灭克莱恩家族在盖赫的威望。他本与克莱恩家族无冤无仇，也对恩托尔所经营的所谓“药品走私”毫无兴趣，同时，他也对盖赫的未来毫无兴趣。在克莱恩家族里，或者说在整个世界，只有一样他一直想得到，却一直得不到的东西。

恩托尔·克莱恩的女儿——恩雅·克莱恩。

多年以来，盖泽一直在卡厄斯六世耳旁吹风，希望他能改变想法，而如今，他知道他所计划的一切，已经指日可待了。

走出盖赫城的宫殿，这个男人突然放声大笑。

他一直认为，只要有能够洞悉一切的智慧，和能够隐忍多年的恒心和毅力，没有事情是做不到的。

至少在这盖赫城里，没有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她知道，分别的一天早晚都会到来。

她准备的那些话语，最终也还是没有说得出口。最后的她，只能站在医院的门口，目送着他的离开。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所留下的温度。

“恩雅，看起来你对那个小伙子很有兴趣。”

作为恩雅的父亲，女儿的一举一动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恩托尔叹了口气。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跟卡厄斯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你们分配到一起。”

“不，不用了，爸爸。”恩雅低下了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能够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是…”

“哎……我理解的，恩雅。这么多年来，爸爸为了保护你不被他们伤害，确实算是呕心沥血了。恩雅啊，很多人都希望得到你，其中也不乏一些位高权重的人，这些人真的是得罪不起的人，爸爸也曾考虑过，要不要为了自己的前途把你给…”

恩托尔抽了一口烟，重重地叹了出来。

“但是想到最后，爸爸还是希望你能够自己找到自己的幸福啊，毕竟你是爸爸最深爱的女儿啊。在你妈妈去世之后，你就是我最珍爱的人了。”

“嗯…”

“在这盖赫成立，这样的自由，就算是我们，恐怕也难以实现了。”

恩雅之所以愿意安心待在离盖赫主城区很远的医疗部，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避免接触那些所谓的盖赫上层人士。作为盖赫老功臣的千金，对于那些普通的城民或是战士们来说，恩雅都是高攀不起的存在。所以恩雅的追求者大多是盖赫各个系统的重要人士，他们各自把守着盖赫城的命脉，作为忠诚于盖赫城的回报，卡厄斯自然是毫不吝惜地给予他们他们所想要的东西，其中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女人。

虽说这些人可能会很有才华，但是他们绝大多数的个人作风都非常的不检点，在盖赫的上流阶层他们也都是丑闻百出。

恩托尔当然不愿意恩雅落入这些人手中，他以自己的身份拒绝了几乎所有觊觎恩雅的人。当然，追求者中也不乏各个方面都十分出色的人，其中之一就是盖泽·安纳西，时任盖赫肃正部部长。

这个人在年仅三十岁时就当上了肃正部的部长，是历代部长中就职最年轻的一个。他因办事无情，利索，高效，全面的优点被卡厄斯看中从而破格晋升。

仅仅在就职两年内，盖泽就把整个盖赫城的下层阶级，治理成了卡厄斯一直期望看到的样子：人人因恐惧而自危。

盖泽是个十分擅长于摆弄人心的人，他知道对什么人该用什么态度和方法来对待，他知道如何说服他人、威慑他人，从而征服他人，让他人的行为和思想朝着自己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同时，他有着不俗的姿色，年少时也曾当过兵，因此身体素质也十分优秀。就算从整个盖赫城来看，盖泽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

但是他所唯一没有征服的对象，就是恩雅。

他经常前往盖赫医疗部找恩雅，但是恩雅和恩托尔都会以各种理由拒绝见面，就算是见了面，恩雅也是态度十分冷淡。每一次盖泽去医疗部，最终都会悻悻离去，但他又无法忘却恩雅这样的女子，这让他十分痛苦，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了一种极其变态的心理。

既然想要得到，那就去得到好了，即使不择手段。

恩雅如此拒绝他，这是他最不能理解的，也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是让他感受到严重挫败感的事情，他无法忍受这种事情的存在。在他的一生中，没有任何一件事会让他遭受如此的挫折，他的内心对此挫败感，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

恩雅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扰得他寝食难安。他明白，如果不扳倒恩托尔，要从盖赫城已有的分配制度来得到恩雅是几乎不可能的。他也明白，恩托尔这个人，在他人生几十年的生涯里，一直是无欲无求、两袖清风，安心地在盖赫医疗部进行着自己的研究，想合法地扳倒恩托尔可以说没有任何理由。

人无完人，就算清廉如恩托尔，他也有着他的秘密，不过这个秘密可以说是他本性使然。他可能不会想到，他的善良有一天会成为盖泽击溃他的切入点。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盖泽发现了端倪。

他在翻阅盖赫出境人员名单的时候，发现了多次恩托尔的名字，且十分频繁。从阿兹台克公历759年开始，每一年的4月、8月和12月，恩托尔都会出一次城，目的地未知，理由则填的是学术研究。同时，在那之后一周左右的时间里，恩托尔会带着大量的货物进城。因为恩托尔也算是位高权重，所以他可以对守门人隐瞒去向，也可以不对守门人报告货物的详情。

这让盖泽十分在意，他决定一探究竟。

在盖赫，一个人只要同时拥有权力和智慧，就可以说是为所欲为了。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只是威逼利诱了几个和恩托尔有关的关键人物，盖泽就搞明白了恩托尔这十几年来一直所维系的事情，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没有人会告发恩托尔。说实话，就算冷酷如盖泽，他也是着实吃了一惊，潜藏在恩托尔善良和老实的外表下，竟有着这样一颗热诚和勇敢的心。

知晓恩托尔的秘密后，他也第一次犹豫了。

这和他平时冷酷无情所肃正的普通人完全不一样，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说不定连盖赫城的存在都会是一个问题。

为了恩雅，盖泽会选择和整个盖赫为敌吗？

没有盖赫，这个盖泽·安纳西又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在卡厄斯政权崩溃之后，这个亲手埋葬了无数无辜平民的刽子手又会得到一个怎么样的下场呢？只是会遭到其他城民的鄙夷吗？会遭到那些因为他而失去亲友的人们的报仇吗？还是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被永远唾弃吗？

没有了盖赫，像他这样果断高效、残忍无情的刽子手还会有容身之处吗？


在下定决心的前一晚，盖泽推掉了他手头的所有工作，一个人从盖赫主城区，一路走到盖赫医疗部所在的荒郊野外。

他坐在胧月河的河畔，望着远处的医疗部的大楼，这一个让他无比心碎的地方。

就算冷酷如盖泽，他也是一个人，既然是一个人，就无法真正拒绝自己的感情。自从他因公事来到医疗部，见了恩雅第一面后，他内心的情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一种，想要获得、想要占有的原始情感，和不得不保持距离的理性思考相互碰撞，他已经不知道哪一种才是正确的了。他造访了医疗部无数次，只为了见恩雅一面，而每一次都会被恩雅和恩托尔拒之门外。

“恩雅现在正在对患者进行治疗，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希望部长大人不要打扰。”

“烦劳部长大人亲自登门，但恩雅正在休息…很抱歉，但是她暂时不能接见部长大人。”

“恩雅正在为病人们处理伤口，目前比较繁忙，还请见谅。”

“恩雅正在……”

“恩雅现在不能……”

“恩雅……”

自己到底来了多少次呢？被拒绝了多少次呢？他已经数不清楚了。

直到最后，恩托尔已经连理由都不想找了。

“恩雅不想见你，请回吧，盖泽先生。”

盖泽望着湖面倒映的残月，思考着，自己到底需求着什么。

“人生难道就和这月亮一样，注定是残缺的吗？”

“不，当然不是。”

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去得到好了。”

“就跟你之前所做的一样，把你的竞争者统统击溃。”

“就跟你是如何一步步得到现在这一切一样。”

“去努力。”

“去征服。”

“去毁灭。”

“直到自己的欲望满足的那一刻。”

“那种快感你无法忘却吧？”

盖泽突然明白了，他这么多年所作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钱财？权力？这些他已经厌倦了，已经没办法继续在这些东西身上获得快感了。

“是啊，我现在又有新的想要的东西了。”

这就是一种最原始的，对于获得、拥有、占领、征服所给人带来的，最原始的快乐。

“盖赫？算了吧，它给我的钱财和权力已经无所谓了。”

“再不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盖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最后望了一眼远处的他怀着复杂感情的房子，慢慢朝着盖赫的黑暗深处走去了。


==【审判】==

部长室里的恩托尔听到了熟悉的马车的声音，他知道盖泽又来了。

盖泽·安纳西。

恩托尔也曾仔细考虑过恩雅的未来，相比于其他的盖赫上层，盖泽确实是一个青年才俊，各方面来说都非常优秀。

但是，当他看到盖泽上任以来的所作所为之后，他不由地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恐惧感。他知道这是盖泽所刻意营造的，作为肃正部部长对于自己的城民而言所树立的一种，基于恐惧的威望。恩托尔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盖泽，但他完全不愿意透过盖泽所刻意营造出来的恐惧，去窥探他的内心。他更不愿意让自己心爱的女儿去冒这个风险，整天和恐惧为伴。

恩托尔不知道，在盖泽那名为恐惧的面具下，是更加残酷、赤裸和扭曲的占有欲。

恩托尔叹了口气，将烟斗熄灭，走出他的办公室，去迎接盖泽。

“恩托尔先生。”

盖泽如同往常一样彬彬有礼，但恩托尔能感受到，盖泽这次的语气，更加地轻佻。

“我说了多少次了，恩雅不想见你，希望你死了这条心这种话，我可不想每次都说。”

“不不不，恩托尔先生，恐怕你误会了。”

盖泽低下头，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自己制服前的纽扣。

这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恩托尔感觉有些诧异。

“恩托尔先生，我这次来呢，是来找你的。”

盖泽抬起头，直视着恩托尔的眼睛。

“看在我个人和你的交情的份上，我来给你提个醒。”

“什么事？”

盖泽顿了一下，说出了一串名字。

“多莱特，艾拉，坎库尔，穆克拉诺，卡尔曼。”

“……”

“你不会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吧？”

恩托尔脸色铁青。

“所以呢？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盖赫的事情吗？”

“恩托尔·克莱恩先生，卡厄斯六世已经下令追查这个案子了。关于你走私药物这件事情，你不会不知道盖赫早已制订了相关法律了吧？”

“……”

“还是说，身为医疗部长的你，知法犯法？”

“盖泽…你这个混蛋…你不会不知道盖赫城的现状吧？”

“嗯？我知道啊，可那和你犯法有什么关系呢？”

“……”

“卡厄斯五世可能口头上准许你进行相关活动了，但着并不代表六世大人也一样会默许。相反，六世大人之前好像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呢，至于他为什么知道……”

“…”

其实恩托尔心里是很清楚六世对此的态度，只是表面上六世一直没有把这件事给说透。

“对，是我。”盖泽抬起头，极其轻蔑地看了恩托尔一眼。

盖泽这样得意忘形的样子让恩托尔怒火中烧，他知道这一定是盖泽得不到恩雅，因此而对他做的报复。只要自己一旦被审判一旦被定罪，自己就失去了自己之前所有的权力。

当然，其中也包括保护恩雅的权力。

恩托尔当然想过这一点，也是因此，他一直过着勤俭朴素的生活，安心于自身的事业，不做任何会节外生枝的事情。这不仅仅是源于自身的性格，更是源于恩托尔对恩雅的爱。

但是，有一件事，是恩托尔无法坐视不管的，那就是盖赫平民的用药问题。

恩雅的母亲尼拉卓在生下恩雅之后，因为接生手术环境的恶劣而感染上了疾病。恩托尔知道这不是一个什么严重的病，只要及时用药就可以很快康复。但令人绝望的是，因为盖赫城蔑视医疗的情况，恩托尔跑遍了整个盖赫城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甚至连所需的药材都买不齐。

恩托尔把妻子交给自己的妹妹照顾后，便火速登上了前往格隆的马车。

但格隆因为常年与盖赫交战，一听是从盖赫来的人，格隆的守门人便拒绝恩托尔入城。同样的，王城吉赛也和盖赫关系很差，吉赛也颁布了禁止盖赫城城民入城的法案，当恩托尔赶到吉赛城后也吃了个闭门羹。

当时天色已晚，马车夫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走夜路了，绝望的恩托尔只能买下马车，看着有着通行令的马车夫走进灯火辉煌吉赛城过夜。

没办法，恩托尔只能连夜驾车前往米耶若。

米耶若是一座为所有人敞开大门的知识之城，尤其欢迎恩托尔这样有着专业知识的人才。米耶若守门人也和恩托尔很熟悉了，因为每年恩托尔都会前往米耶若参与米耶若医疗部的学术交流，他对恩托尔的遭遇也深表同情。

深夜，恩托尔终于在米耶若医疗部买到了药，拿到了药的他火速驾车赶回盖赫，他知道他已经超过预定的治疗时间很久了，这样下去他的妻子可能会性命不保。

他一路上都在恳求着神明，希望神能对他的妻子网开一面。

当他赶到家时，发现妹妹正在抱着尼拉卓痛哭，旁边刚出生的恩雅也在不停地哭着。

恩托尔，一个从未向命运屈服的男人，无论是面对肃正部，还是卡厄斯五世，还是盖赫这整个一个扭曲的社会，他都不曾认输不曾哭泣。

但这次不一样，他尽力了，他没有屈服，可命运还是当着他的面嘲弄了他一番。

他一下子跪在地上，任凭眼泪汩汩留下，浸湿了面前他奔波了一天才买来的药。

安葬了尼拉卓之后，恩托尔仔细思考了这个问题，他决定，他要尽他所能不再让这样的悲剧重演。但他也知道，走私药品在盖赫是非常严重的罪行，如果处理的不好，自己也会陷入很大的麻烦里。

很幸运，他得到一个难逢的机会。

晚年的卡厄斯五世已经体弱多病，但是盖赫城没有足够的药来支撑对五世的治疗。恩托尔主动请缨，请求卡厄斯五世允许他前往米耶若带回足够的药材来为五世治疗，同时也为了盖赫城的城民们。

他相信，已经病入膏肓的五世一定可以理解这种无法治疗的痛苦。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对骄纵一生的卡厄斯五世来说也一样。而六世看着这个男人日日夜夜为了父亲的健康奔波，内心也对恩托尔充满了感激。虽然运药这件事只有五世、六世和恩托尔三个人知道，但对恩托尔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不过六世当时年龄尚轻，还不清楚私自运送药物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五世执政的晚年，盖赫放松了对很多领域的管制。恩托尔知道，其实是五世自己没有足够的精力来管这么多事了。恩托尔就是抓住了这样一个机遇，着手建立了一套药品供给和分配的体系。

在这里恩托尔留了一个心眼，他想把这一切伪装一下，特别是瞒过肃正部的眼睛。他知道卡厄斯六世对这件事心知肚明，也不会说什么，但这毕竟是写进法律里的犯法行为，如果让肃正部的人知道，如果肃正部对卡厄斯六世施压的话，卡厄斯六世也不能强行违背先祖之法而对此视而不见，不然的话卡厄斯六世的统治地位就会受到动摇。

即使是卡厄斯家族这样的独裁者，他们也严格遵守着卡厄斯一世时期一直流传下来的那套法律，即便那是一套恶法。

恩托尔在医疗部周围开垦了不少田地用于种植药草，假装着所有的药品均是盖赫本土生产。就算是这样，恩托尔也是竭尽了全力才盖过肃正部的反对意见，建立了药草种植园。

之后，每年的4月、8月、12月，恩托尔都会去米耶若参加学术交流，同时自费采购大量珍贵药草和成品药，偷运进盖赫城，暗中分配和售卖。

售卖的价格可以说是极为低廉，也是因此，收支一直是恩托尔的一个大难题，恩托尔每天都在为钱的问题发愁，甚至想过要不要把恩雅分配给某个盖赫高层官员来换取资产。

最终恩托尔还是没有这么做。

即使缺钱，恩托尔也过着生理上和精神上都非常充实的生活，看着盖赫城被治愈的城民们，和一天天茁壮成长的恩雅，恩托尔觉得非常的幸福。

直到今天。

他面前的那个骄横跋扈的年轻人，仿佛让他看到了似曾相识的命运。

“就是这样，恩托尔先生，卡厄斯六世托我给你带个话。看在先帝的份上，就不把你五花大绑脸面丢尽带到法庭去了，但今天下午。”

盖泽冷笑了一声。

“今天下午2时在盖赫大法院，肃正部将对你的罪行进行审判，希望恩托尔先生不要迟到。”

“盖泽…你…”

恩托尔紧握双拳，遏制着自己的怒火。

“对了，恩托尔先生，帮我告诉恩雅。”

“什么？”

“告诉她，我在等她。”

“盖泽…你真的是一个混蛋。”

“哈哈哈哈哈可能吧。那么，恩托尔先生，如果没什么想说的话，在下就先告辞了，毕竟你的这个案子还是很复杂的呢，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准备。”

盖泽骑上马，向着恩托尔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恩托尔站在原地目送着盖泽的离开，眼里只有绝望。他不是在害怕自己所将要面临的命运，或者是审判，而是在害怕自己所保护了一辈子的女儿，一直活在自己羽翼下的，纯真善良不谙世事的女儿。

这台战争机器，终于也要降下对恩雅的审判了吗？在盖赫，恩雅一直是一个异端的存在，对异端的审判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那些行将就木的人，在大限将至之前会一遍一遍重复自己的一生，但恩托尔没有。他现在脑中所重复的，是恩雅从小到大的经历。

那个曾经在摇篮里哭泣着的女婴，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小姐了。恩托尔觉得，或许是时候该放手了，可是在这样的国度里，做父亲的他又怎么能放心的下？

恩托尔感受到了，孤身一人面对盖赫这样的战争机器时，自己到底有多么弱小。他憎恨自己的弱小，可他也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

实际上，恩托尔已经做的够多了。

距离下午审判之时的到来，还有时间。

如果在这之前，能找到一位信得过的人，至少是恩雅信得过的人…那么…


今天对于恩雅来说也是平淡安稳的一天，处理完病房为数不多的病人，她回到自己的桌前，略显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恩雅倒是很享受这种平淡而又充实的生活，她也由衷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说跟盖赫的其他女性比起来，恩雅从小到大都过着安静的生活，为此，她十分感激自己的父亲。她知道她一直活在父亲的羽翼之下，父亲一直保护着她不受外界的伤害。

今天中午，父亲说晚上可能会晚点回家。

恩雅没有起疑心，她知道父亲一直很忙，不光是要管理医疗部和周围的药草种植园，她也零星了解一些父亲所参与的所谓【药品走私】的事情。

恩托尔没有告诉恩雅这些事情，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恩雅，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恩雅已经在考虑下班回家之后的事情了，先洗个澡，然后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迎接父亲，她知道父亲一定会很开心。

恩雅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都一无所知，当然，这也归功于她的父亲，一直保护着她远离这个国度中的阴影。


饭菜已经做好很久了，恩雅一直坐在餐桌前看着书等待着父亲的回归。

夕阳收尽了最后一抹余晖，本来餐桌上冒着热腾腾的香气的饭菜也已经完全变成了冷炙。

恩雅有些奇怪，就算她的父亲再怎么忙，就算忙到深夜，大部分情况下也会先回家和她一起吃个晚饭，告诉她自己之后的计划。而今天自从中午开始，恩托尔就一直不见踪影。

恩雅感受到了一丝不安，心里愈发地焦躁起来，很快她连书都看不进去了。

恩雅索性离开了餐桌，站到窗前看着父亲平时回家的路。

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院子里也一片平静。恩雅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多虑了，可能父亲只是忙过了头忘了回家吃饭罢了。

就在恩雅准备回身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自家的院子里传来了一阵鞋子踩在树叶上的声音。

是父亲吗？恩雅回到窗前往下看着，可是一切又回归了平静，夜幕下的花园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她走回桌旁拿起了书，略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短促的但又声音很小的敲门声，恩雅被这个声音所惊吓，手中的书也从指尖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恩雅没有询问是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个勇气径直走到门口，就这样直接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人。

“莱弗斯…”

恩雅小声地念出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名字。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

时隔一年之后，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这个人。

这一年来，她偶尔会想起那段一起生活过的时光，和莱弗斯度过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的几个月。可在这几个月里，她真的过的非常快乐和充实。

而如今，这个她曾经动过心的男人，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是命运吗？她不禁这么想道，一年过去了，她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莱弗斯的消息。她后来甚至觉得，在盖赫这样的国度里，她说不定再也见不到莱弗斯了。

回忆如泉水一般涌出她的记忆深处，她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恩雅，恩雅？”，莱弗斯轻轻呼唤着沉溺在呆滞中的恩雅，同时快速走进门，把身后一具尸体拉进房间内，然后快速而又小声地关上了门。

“莱弗斯…过了这么久，你就这样突然出现还…还带着一具尸体？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如你所见，恩雅。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这所房子已经被肃正部监视了。这个人只是一个肃正部的小卒而已，他还没有死，只是被我击晕了。”

“肃正部？为什么？我父亲呢？他也跟这些事情有关吗。”

莱弗斯温柔地将双手搭在恩雅的肩上，叹了口气。

“恩雅，我希望你能好好听我说。”

莱弗斯直视着恩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我很痛恨告诉别人坏消息，真的，特别是你，我一点都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恩雅…这一点请你相信我。”

“下面我所说的话，可能会对你冲击很大。”

莱弗斯低下头，捏紧了拳头，几次张了嘴就要说出口的话又让他给咽了回去。

恩雅安静地站在那，温柔地注视着莱弗斯的双眼。

每次抬起头，恩雅那美丽的双眼都让他不忍直视，他的目光闪躲着。但他心里明白，这件事，必须要在今天就告诉恩雅，必须要在今天采取行动。

这种残忍的事情…

内心反复斗争之后，莱弗斯终于下定了决心，亲口对恩雅说出了事实。

“恩托尔先生他…今天午后，被盖赫肃正部所处决了。”

……

恩雅的大脑停止了思考。

“肃正部很快就火化了他的遗体…”

莱弗斯下面又说了什么，恩雅已经听不见了。

被处决了。

自己的父亲被处决了。

自己最爱的父亲，也一直爱着自己的父亲，被处决了。

盖赫城最德高望重的老臣，被这个国家无情地抛弃了。

恩雅的双眼失去了神采，脸颊变得惨白，双唇颤抖着。

被处决了。

父亲被处决了。

自己一直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恩雅睁大双眼看着莱弗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泪水。两行清泪划过她的脸颊，滴落在她的胸前。

恩雅早就知道，在这里，任何人以任何形式被处死，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只不过她不敢相信父亲的死，来的如此突然，毫无征兆。

“恩雅…你还好吗？”

莱弗斯伸出双手，扶住恩雅的两肩，想要去安慰她。而就在莱弗斯的双手触碰到恩雅的瞬间，恩雅就像失去灵魂一般瘫坐在地上。

不过确实，失去了父亲的恩雅就跟失去了灵魂一样。

恩雅睁大着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倒在地上的人，她在想，父亲是不是也跟他一样，被处决之后，无助地躺在那里。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恩雅。我也经历过这一切，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就仿佛在一瞬间，他们就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恩雅，这一切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一切，但我希望你能好好听我说。”

“盖泽计划了这一切，他查清了你的父亲所有的计划。我知道你父亲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但…以盖赫当前的法律来看，确实是犯罪行为。”

“卡厄斯一直都知道你父亲的事，但…盖赫的法律也不是他能够去忤逆的。如果这么做了，他将会立刻失去合法性，自己的权力也会不保。”

“恩托尔先生找到了我，他知道…他知道你…至少说对我是有好感的。而我…”

“而我…”

莱弗斯咬着牙就要说出那句话了。

但并没有，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歪过头去。

他不忍心在这一刻，继续给恩雅施加更大的心灵冲击。

“盖泽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你。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法得到的东西。”

“而我，绝不会让那个恶魔得逞。”

“我们一起逃离这里，我会倾尽我的一切保护你，即使是献出生命我也在所不辞。”

“这是恩托尔先生，你的父亲临终之前所托付给我的，他最宝贵的信任，我也给与了他我的承诺。恩雅小姐…”

莱弗斯俯下身子，伸出手。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离开盖赫，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压迫、恐惧和悲伤的世界吧。”

“我们一起去…我之前答应你，会带你去看的地方。”

“恩雅…”

可她的灵魂告诉她，她能够相信她面前的那个男人。

她的灵魂告诉她，这个男人，确实会赌上他的一切来拯救自己。

就像她之前拯救他一样。

她的内心这样相信着。

恩雅低着头，伸出手握紧了莱弗斯那伤痕累累饱经风霜的手掌。

手上传来的触感让她想起了父亲，那种厚实、温暖又可靠的感觉。

那种，让她能够放下一切戒备去相信的感觉。

“莱弗斯…你曾答应过我，带我去亲眼看一看，那月色下的胧月湾谷的吧？我可还记着呢。”

恩雅抬起头望向莱弗斯，先前因为悲伤、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双眼，现在已经变得清澈，这闪着泪光的温柔双眼告诉了莱弗斯，她所期望的一切。

莱弗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一切，至此，他也欣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宿命。

“是的，我还记得。”

这一次，莱弗斯下定了决心，再也不会放开她了。

“那么，我们走吧。”



[chapter:（V）]

==【胧月】==

在夜幕的隐蔽下，莱弗斯带着恩雅成功绕开了监视着克莱恩庄园的肃正部士兵们，找到了莱弗斯先前藏好的战马，按照计划从盖赫城的边缘一路驾到了西城门门口。

北城门是盖赫城的主城门，距离格隆城很近，所以戒备及其森严，想要上下打通关系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城门离开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西城门不一样，盖赫距离位处西方海内加尔山脉底部的卜拉城很是遥远，因此守门士兵不是很多。

而且很巧的是，西门守卫队的队长是莱弗斯曾经的战友，也是恩雅曾经的病人之一。

昏暗的油灯下，莱弗斯和恩雅的身影出现在了守卫队的视野中，为首的守门人站起了身，向他们招了招手。

恩雅认出了那位朝着她招手的守门人，一年前，他和莱弗斯同样身处先锋队，后来一起被送到盖赫医疗部救治，也是先锋队的少数幸存者之一。

菲尼克斯·伊格努，在那场血腥的攻城战之后，他也完全看透了盖赫的本质，“绞肉机”是他用来形容盖赫城的词语。

他离开了军队，加入了无法建立战功，且被正规军和先锋队两者都歧视的守卫队，日子倒是过的安然自在。虽然经常遭到其他士兵的歧视和侮辱，可对已经从地狱走过一遭的菲尼克斯来说，能有这份工作，赚得足以支持自己家庭的小钱，已经是很大的福祉了。

恩雅也伸出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着他回了个礼。

莱弗斯“吁——”地停下了马。

“祝你们好运，兄弟，还有恩雅小姐。”

“你也是，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握住右拳，放在自己的胸口，向着恩雅行了一个标准的盖赫军礼。

“非常感谢你，恩雅小姐，希望你纯洁的灵魂能够一如既往。”

恩雅点了点头，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互道一声珍重，菲尼克斯拉下大门控制闸，盖赫的巨石大门缓缓地打开了，门的另一端，是一片漆黑的无尽夜幕。

莱弗斯握着右拳放到胸口，行了礼。

“后会有期，兄弟。”

莱弗斯驾着马，从盖赫的大门驶出，向着前方无尽的夜幕前进着，他们的旅途开始了。

恩雅回过头去，看着家园的大门在微弱的灯光下慢慢远去，她不知该如何表达现在这种复杂的心情。

在黑暗的另一头，会有着什么呢？他们所面对的未来又是怎么样的呢？

他们，还能不能再回到这边从小长大的故乡呢？

恩雅靠在莱弗斯的背上，思考着这些问题。

两人沉默着，毕竟今天的一切，对两者来说都太沉重了。

恩雅这才发现，自己极其草率地做了这个决定，而这个决定恐怕会影响她的一生。

她暗暗祈祷着自己的未来，莱弗斯的未来，还有盖赫的未来。

倒是莱弗斯率先打破了沉默。

“恩雅，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你永远站在生命的那一边。”

“嗯…”

“我很高兴，也很感动，恩雅。不光是我，大家都对你非常的感激。你，你的父亲，还有你的整个团队，是我们这些幸存者的救命恩人。”

“……”

“恩雅，你要相信，你一直在从事着一项非常伟大的事业，那就是拯救生命。你的父亲也一直相信着你，一直以你为傲。他也相信着，一直做着善事的人，终究会得到回报和救赎的。”

“可是父亲他…”

“他啊，在临走前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能够看着你健健康康地长大，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你，对他而言，已经是无上的救赎了，恩雅。”

“……”

“恩托尔先生，真的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在盖赫，他拯救了成千上万的人，在那个近乎于残酷的地方，他不光是拯救了人们的肉体，也拯救了许多人的内心啊。”

“可是…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莱弗斯轻轻地叹了口气。

“恩托尔先生他…告诉我说，他不希望他最后的一幕被你看到。他害怕…恩雅，他跟我说，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他已经可以瞑目了。”

“为什么…父亲他，不告诉我这些…他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扛着一切呢…明明，明明我…明明我可以帮的上忙…父亲…为什么。”

恩雅靠着莱弗斯，喃喃地说着这些。

莱弗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为什么…嗯…父亲…”

对恩雅来说，今天经历了很多事情，太多的痛苦和变故了。

而现在的她，在心态安稳下来之后，很快便感受到了疲劳，一阵阵倦意向她袭来。

她一边呢喃着，呼唤着她的父亲，一边随着马蹄声缓缓地沉入了梦乡。


莱弗斯一边驾着马，一边观察着后方的动向。肃正部发现恩雅的失踪只是时间问题，就算现在就能看到盖赫的追兵他也毫不奇怪。幸运的是，他的身后没有任何异常情况，这让莱弗斯也松了口气。

他正朝着盖赫偏远的一个附属城邦驶去，盖赫的情报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达到每一个附属城邦，就算传达到了，也不能确定当地民众对此是什么反应。毕竟不是每个盖赫城的附庸城都真正忠心于盖赫的统治。

他打算在这个城邦先过夜，再慢慢思考后面的去向。

他坚信着，一定有着一片等待着他们去发掘的乐土。


他不知道骑了多久的马，明亮的月色照耀着他前方的路，但也让他感受到了一丝疲倦。

身后的恩雅已经睡熟很久了，她一直紧紧地抱着他，莱弗斯也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可能是恩雅唯一的精神支柱了。他在下午打探了恩雅姨母的消息，得知她早已离开了盖赫城，行踪不明了很久了，恐怕是凶多吉少。

现在恩雅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而莱弗斯能依靠的，除了他自己之外，反倒是多出了一个女孩子。

莱弗斯苦笑了一下，就在这时他感受到环绕着他腰部的臂膀放松了下来，他知道恩雅醒了。

“我们再也回不了我们的故乡了，对吗？”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选择回去吗？”

恩雅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我们就快到了，今晚我们先在这个小镇过夜。”

“莱弗斯。”

“嗯？”

“今晚…你能和我一起睡吗？”

“如果你想的话，当然可以。”

恩雅没有再回应，只是更加抱紧了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我们就快到了，看到前面的灯火了吗？我们今天先住下，明天再决定以后的去向。”

“嗯…都听你的。”


恩雅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城邦居住过，少有的几次出城也都只是随军出征，居住在另一个城市，一个陌生的环境让她感觉有一些不安。

莱弗斯告诉她这个小城邦名叫莫瀚斯，是一座位于盖赫和卜拉势力交界处的一个边境城镇，之前恩雅也只是从父亲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地方。

盖赫从来没有进攻过卜拉，卡厄斯家族的人都非常了解卜拉有多么强大。不光是卜拉的军队数量可以和盖赫匹敌，更是因为军队的质量——没有哪一个城邦的城民能像卜拉民众这样虔诚。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虔诚力量让卡厄斯家族感到畏惧。

就算是卡厄斯一世，那位几乎征服了整块大陆的将军，他也畏惧着卜拉的存在。事实上，卡厄斯一世最终的败北，也是因为一直处于中立地位的卜拉城在决胜战中加入了米耶若-吉赛-卡维斯联军。

整个战局被翻转了，盖赫在吉赛攻城战中大败，损失了几乎全部的兵力，就连卡厄斯一世本人也差点被活捉。

而这种虔诚的力量，来源于宗教——卜拉神教。虔诚的信徒以自己信奉的神为名，在海内加尔山脚下建立了“卜拉”这一伟大的城邦。而在这之后，卜拉城的势力，也可以说是卜拉神教的势力就一直在慢慢的扩张。

卜拉神教的传教士们尊重别人的选择，他们自身的人格魅力是传教最有力的工具，但这种影响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价值观中扎根，所以传播速度并没有很快。

至今，卜拉神教的影响力已经慢慢渗透进了盖赫的势力范围。

其中就包括了莫瀚斯这座边境城市，事实上，这座城市已经完全皈依卜拉神教了。

进城以来，恩雅就感受到了这座城市与盖赫的不同之处，她能感受到城邦民众的淳朴好客，民众之间的关怀和信任。这都是在盖赫这样的城市很难感受到的。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吗。。？”

恩雅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莱弗斯。

虽然已是深夜，但莫瀚斯仍然充满活力，莫瀚斯的民众们摆好了夜市，这可是在有宵禁传统的盖赫从来不曾见到的。

“我们运气很好，这几天是卜拉神教的奉神节，可以说是教徒们最重要的节日了。”

“你了解这个节日吗？”

“啊，我不是卜拉神教的信徒，所以…并不了解。我只知道一些零星的…”

“零星的也好，讲给我听嘛。”

“嗯…希望我没记错。传说中卜拉神教有一位特别出名的虔诚信徒，有人就想考验这个人到底有多虔诚。这位信徒平时的生活极其自律，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已经被他奉行到了过分的程度。第一天，那个人来到他家，用极其低劣的语言辱骂他、羞辱他，不让他吃东西，还抢走了一些他家里的家当，而那位信徒没有生气发火。第二天那个人又来到他家做了同样的事情，但这次信徒却早早准备好那个人想要抢走的东西。那个人就觉得很奇怪，就问为什么。原来信徒去调查了这个人的家庭情况，才知道这个人刚经历了许多挫折，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于是对安于现状的人产生了憎恨。”

“第三天，那个人带来了许多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两人握手言和共进晚餐，那个人也从此皈依了卜拉神教。”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感动了很多人。当时的卜拉城大主教决定将这三天定为「奉神节」。他认为这位信徒践行了卜拉神教的教义，奉献自己感化他人，这才是卜拉神教存在的理由。”

“也就是说，这个节日并不是纪念卜拉神本身的…而是纪念信徒的吗？”

“是这样的。因此，奉神节一共持续三天，前两天实行斋戒，信徒们只能喝水不能进食。斋戒的同时每家每户都要努力准备最后一天食物和贡品。”

“前两天，信徒们会把自己准备的贡品摆到家门口，信徒不可以购买，但可以交换。当然，他们是可以出售给我们这些非信徒的。”

“第三天，所有的信徒都会带着食物和贡品前往卜拉神柱。”

莱弗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近十米高的方尖碑。

“而当地主教会主持仪式，仪式结束之后斋戒也就宣告结束，之后信徒们会互相分享食物和贡品，大家各取所需。”

“嗯…我…不太能够想象的出那样的场景…他们难道不会互相争抢吗？”

“这就是卜拉神教的伟大之处。信徒们都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相信卜拉神，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哄抢的事情…”

“发生过？”

“等之后我们一起去看仪式吧，到时你就会理解了。”

“嗯…”

“不早了，我们还是先住下吧。明天应该还有奉神节的活动，所以明天养足精神再带你玩，怎么样？”

“好的。”


在城郊一家旅店，两人住下了。

“那个，莱弗斯。”

“怎么了？”

“今天，很感谢你。”

恩雅一直想向莱弗斯道谢。

她不明白莱弗斯这么做的原因，但她很感谢。

感谢他讲的那些故事，感谢他拯救了自己。

虽然莱弗斯一直在说，他是为了回报恩雅的救命之恩。可恩雅觉得，这绝对不仅仅是莱弗斯表面上的这套说法，她觉得莱弗斯为了一个更特别的目标才会这么做。

难道自己是特别的吗？为什么是自己？

她的心头升起一种很奇妙复杂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些事情来回应莱弗斯的这份关切。

而自己，又仅仅是单纯想报恩吗？

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莱弗斯…”

就在莱弗斯的面前，恩雅慢慢褪去了自己外衣。

“我，很感谢你。”

恩雅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莱弗斯。

“恩雅…我…”

还没等莱弗斯说完，下一秒，恩雅就吻了上来。

恩雅感受到了自己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感觉。

她的心脏狂跳不止。

她感受到了快乐，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快乐。

这种快乐的感觉让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了。

已经不想去思考了。

那就任由自己的情感来掌控自己的身体吧。


等两人的双唇分离，恩雅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泡的浮肿了。

她喘着气坐到床上，低着头。

到底吻了多久呢？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己又为什么会哭呢？

是因为自己的命运吗？还是因为自己安下心来了呢？

可是，这种感觉让恩雅欲罢不能。

她已经无法思考了。

她躺在床上，以一种极其娇媚的姿势，向着莱弗斯张开双臂。

她的感情已经替她决定了。

她会信任这个人。

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她可以奉献出她的一切。

“来吧，莱诺尔先～生～”




“恩雅…”

“莱弗斯…”

“谢谢你，恩雅。”

莱弗斯无力地躺到一边，今天对他来说也是极其劳累的一天，困意一阵阵袭来，他也快坚持不住了。

透过莱弗斯炽热的身体，恩雅感受到了他内心无限的真诚和热情。她内心承认，她其实并不了解莱弗斯，她脑中回放着和莱弗斯相处的一幕又一幕，她能够感受到莱弗斯对自己的感情。但她也知道，莱弗斯有事情一直瞒着她，而且是一件对他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情。

她希望父亲能够在她身边，安慰她，亲口告诉她，她能够相信她面前这个男人。

然而父亲已经不在了。

疲倦了一天的莱弗斯已经被倦意所击倒了，早已沉入了梦乡。

恩雅仔细看着莱弗斯饱经风霜的脸，让她惊讶的是，她在莱弗斯的脸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她不了解莱弗斯早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就跟她不了解父亲一直对盖赫城的贡献一样。可一切来的太过突然，她已经没有机会亲耳听到父亲跟她讲述他所经历的一切了。

父亲只是很简单的用一个词来描述过他的所作所为，和对她的爱。

“救赎”。

她能够感觉到，这也是莱弗斯愿意帮助她的原因，莱弗斯对她的爱也是为了寻求灵魂的平静。

“晚安，莱弗斯。”

恩雅抚摸着莱弗斯的脸颊，轻声对他说道。

“谢谢你。”

恩雅亲吻了莱弗斯的脸颊，吹灭了蜡烛。

皎白的月光洒在这对不幸的人身上，恩雅很快也进入了梦乡，她握着莱弗斯的手，感受到无比的安心。


盖赫城的夜晚仍然一如既往的死寂。

而在医疗部的楼顶上，另一个彻夜难眠的男人正在月光下把玩着自己的佩刀。一直都极其理性的他今夜也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他无法描述自己现时的心情，但他接受了这一个现实。

他在构思一盘大棋，他觉得自己之前一直努力的方向是错的。

他觉得他应该得到更多，而自己之所以得不到，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他自己把自己的思维给局限了。

下一步棋很关键，也很危险，他必须计划的滴水不漏，但他非常明白，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得到。


[chapter:（VI）]

==【神谕】==

“艾卡莎…求求你们不要…艾卡莎…”

“放开我！啊啊啊！瑞厄斯！瑞厄斯…救救我…不要…”

“求求你们了…不要带走艾卡莎…只要她能留下…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副部长的要求很明确，莱诺尔先生。你该不会不明白违抗命令的下场吧？”

“不…不要，求求你们。”

“听着…你已经体验过你的幸福生活了，机会也要让给其他人嘛。”

“你看，你的儿子也在那看着呢。我们都不希望你的儿子这么小就成孤儿，或者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唔…”

“往好处想想。副部长没有要你的命，你还能和你的孩子一起相依为命。要是副部长哪天心情好了说不定你们家人还能团聚呢。莱诺尔，你不是那么蠢的人吧？我相信你还是能做到理性分析的吧？”

“呜…呜呜…瑞厄斯…不要…不要让他们伤害莱弗斯…好吗…我…”

“艾卡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很抱歉…我救不了你…”

“瑞厄斯…照顾好莱弗斯………”

“我很抱歉，艾卡莎…我真的…啊！！不！！不要！！快回来！！可恶…呜…”

“妈妈！妈妈！！你们去哪…放开我妈妈…妈妈…回来…妈妈！！！”


“妈妈…妈妈…！”

莱弗斯从梦中惊醒，猛的起了身。

门口响起了一身骚乱，然后房门被突然打开了。

“怎么了吗…莱…莱弗斯…”

穿着围裙手拿厨具的恩雅出现在了门口，一脸担心地看着莱弗斯。

“没事…”莱弗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只是一个梦而已。”

“梦吗？我隐约听到了你在喊妈…”

莱弗斯站起身，沉默地走到门口，紧紧抱住恩雅。

“听着，恩雅。我不会让你步我母亲的后尘。”

恩雅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对莱弗斯这样的突然的行为感到又些不知所措。

“绝对不会。”

就在这一瞬间，恩雅心中所有的不安都消散了。

对父亲的想念，对莱弗斯的怀疑，对自己未来的不安，就在这样一个清晨的拥抱下，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好…好啦，我知道啦。”

恩雅轻轻推开莱弗斯，抚摸着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

“我相信你的哦，莱弗斯。”

莱弗斯紧紧握着恩雅的手，亲吻了一下。

“不过首先呢，莱诺尔先生，美好的一天从早饭开始哦。我正在做…嗯…一些你可能会很喜欢吃的东西，你快去洗漱一下吧！”

“恩雅…”

“嗯？”

莱弗斯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没，没什么，你先去忙吧。辛苦了。”

“嗯～要快点哦，马上就做好了呢。”

说完，恩雅就转身下楼了，脚步也轻快温柔了不少。

莱弗斯望着恩雅的背影，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昨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做了太多重要的决定，他不敢相信自己面前的这位少女能够如此快地接受现实。

就连自以为身经百战的莱弗斯，都不能完全从自己的回忆中解脱出来，许多现实的回忆都蛰伏在他的脑中。他想去忘记却从来没有成功过，痛苦的记忆总是会在他意想不到，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袭来。

就比如说今天他做的梦。

他会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被强行夺走的那一天，也是父亲失去了自己灵魂的那一天。

母亲的哭喊声在他的脑海中回荡，挥之不去。那是一种令人痛彻心扉的呼喊声，他这辈子也不想再听到一次了。

这些回忆总是让他不禁去思考他昨日所做的决定。

“当你的灵魂不再属于你一个人，而是和另一个人共享…”

“你能感同身受，甚至感受到更甚于来自另一半灵魂的痛苦。你会后悔吗？”

“你会后悔自己所做下的决定吗？即使这种痛苦是无法避免的，未来的某一天将会击溃你。”

莱弗斯能够预感到，即使是已经逃离了盖赫，梦魇一般的现实也不会停止它的脚步，它终究会找到你，然后把你拖进深渊。

“你还会后悔吗？”

“我想是不会的。”

“为什么？”

“我们所共享的，不仅仅是痛苦。我们的…快乐、美好、幸福、感动等等等等，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因为她的存在而更甚于以往。”

“即使最终的结局是黑暗的，我也会欣然认命。因为我得到了一些我本不应该拥有的东西——或者说曾经有过，但已经失去的东西。”

“我的灵魂。”

“我的灵魂早就不存在了，母亲被夺走，父亲也早早离我而去，自己的家乡也抛弃了自己。”

“一个人若是没有珍视的东西，没有不想去失去的东西，他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罢了。”

在邂逅恩雅之前，莱弗斯一直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恩雅的出现，给了他黑暗的世界洒下了一束光。恩雅的灵魂就像太阳一般，在呼唤着莱弗斯沉睡的灵魂。

如今，恩雅似乎很轻松地就接受了现实，难道是因为自己吗？

想到这里，莱弗斯不禁笑了出来。

“而如今，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相信着，我的灵魂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属于我了。”

“我有了珍视的人，而那个人…我相信，她也…同样珍视着我，这就足够了。”


走出房门，莱弗斯就闻到久违的熟悉的葱香…伴随着一股食物烧糊的气味。

“莱弗斯！都怪你！你看！就因为你……”

“早安，恩雅。”

“早…早安。”

恩雅红着脸把锅里被烧糊的饼装进碗里，放到莱弗斯面前。

“我…火好像开大了…”

莱弗斯伸手就抓了一块饼，不假思索地吃了起来。

“欸！？很烫的啊…小心点啊…”

确实很烫，不知道是烫到了舌头还是什么原因，恩雅看到莱弗斯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很美味，恩雅，谢谢你。”

“嗯…你觉得好吃…就好…嗯…”

“你也快坐下来一起吃吧，这次让你抢先了呢…”

“怎么了？”

“下次我们一起做早餐吃吧。”

“…好…好啊。”

恩雅低下了头。

“怎么了吗？不舒服吗？”

“没有…只是…啊啊啊没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

莱弗斯笑了出来。

“笑什么嘛！”

“只是觉得你很今天…很可爱呢。”

“…”

“真的。”

“我知道啦…”

恩雅拿起一块饼，低着头默默地啃着。

“真是久违的感觉了呢，我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吃早饭的那一次…”

恩雅突然羞红了脸打断莱弗斯：

“别别别别说那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做葱油饼！肯定很难吃…的吧。”

“嗯？所以这次是第几次呢？”

“第二次…”

“以第二次的水平来看的话，其实做的很棒了。”

“真的吗？”

“真的，只不过比我差一点，我第二次做饼是不会把饼烤糊的。”

“…你…你以为我想啊。还不是因为…”

恩雅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事一样，沉默了下来。

莱弗斯知道她想问什么。

“是，我梦到了我妈妈，还有一些不好的往事。”

“嗯…”

“这些都不应该由你来承受，恩雅。这是我选择的路，我会一路走到底。”

恩雅小声嘀咕了一句：

“救赎…之路吗。”

莱弗斯有点惊讶，没想到恩雅会这么说出这个词。

在恩托尔被送上审判台之前，他来找过莱弗斯。

“…我的救赎之路已经走到头了，莱诺尔先生。”

莱弗斯那时还没有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恩雅。”

“父亲…他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

“不，克莱恩先生不应该独自承受那样的惩罚，我们…每一个纵容者都有罪，我也是…”

“可是…”

莱弗斯伸出手摸了摸恩雅的脑袋。

“这不是我们现在需要讨论的话题，今天我们应该过的开心点，嗯？”

“是啊…只是一想到父亲…还是…”

“我明白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我会代替你的父亲保护你的，你只需要继续单纯快乐就好了。”

“而我却救不了你们…明明我…还是个医生…”

“那确实挺可惜的。”

“…”

“…”

“吻我。”

恩雅低着头，小声地说出了这简短的一句话。

莱弗斯走到恩雅背后，低下身子，伸手托起恩雅的下颚，吻了下去。

在清晨的阳光下，一切仿佛停滞了。

“好啦，不要哭了。

莱弗斯轻轻拂去恩雅眼角的泪水，又亲了一下恩雅的脸颊，站起身。

“今天还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你听呢，开心点哦。”


按照奉神节的计划，今天是节日的最后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所有的信徒都会带着贡品和食物前往卜拉神柱——不能说是贡品，那些东西并不是献给卜拉神的，而是献给他们自己。

在两人享用早餐的时候，门外已经传来了人流的脚步声，很多信徒一大清早就会准备好热食前往神柱广场，静静等待着上午九点的仪式，然后一起享用早餐。

在早餐之后，信徒们会互相交换一些生活所需品，一直持续到午后，大家会再次分享食物。一般来说正式的节日仪式在午餐之后就结束了，不过很多人会选择继续庆祝这一年一度的盛会。

莱弗斯和恩雅收拾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按照计划，在仪式之后两人就会动身前往胧月湾谷，这既是为了摆脱盖赫的追兵，也是两人的约定。

“恩雅。”

“嗯？”

“看着那些信徒们，你有什么感触吗？”

莫瀚斯的信徒们手捧着食物和贡品从两人身边走过，在恩雅看来，他们都是构成莫瀚斯最基本的元素，和盖赫、也和其他每一个城邦一样，没有这些底层的劳动者们，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机器能够正常运转。

恩雅一直对朴实善良的劳动者包有深深的好感，但另一方面，她也深刻地了解，贫穷足以让本性善良的人们做出无比卑劣的事情。这些事在盖赫屡见不鲜，人们为了生存不惜去伤害他人，掠夺他人的财物，甚至是性命。恩雅无数次为那些被伤害的人治疗伤口，但在那之后，被伤害的人变成了伤害别人的人，伤害他人的人也成了被害者。

恐惧和暴力，在盖赫那特有的环境下成为常态，成为统治者甄别所谓“强者”的工具，笼罩在盖赫城的天空，渗透进盖赫城的每个角落，像病毒一样传染、侵蚀着每一个盖赫城民的心灵。

幸运的是，在父亲恩托尔?克莱恩的保护下，恩雅没有直接去面对这些盖赫所谓的“自然法则”。身为医生的她，一直站在另一个相对安全的角度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在盖赫，恩雅很少能遇见真正愿意对他人敞开心扉的人，许多人通过冷酷将自己保护起来，以至于到最后忘却了自己的本心，无法区别这是自己的保护色，还是自己的本色。人们忘却了笑容，只知道勾心斗角，即使是有恩于自己的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去伤害。恩雅尝试着去敞开自己的心扉，安慰那些受伤的人，可总是不得善终。

直到她遇见了莱弗斯。

“恩雅…？没睡醒吗？”

“啊不是…那个…我在想…”

恩雅小声地说道：

“他们的笑…都是发自内心的啊…”

莱弗斯沉默了，他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恩雅会这么说。

“你喜欢这样的环境吗？”

恩雅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我为他们感到高兴。可是…”

恩雅指着不远处的前方，那儿有一位老妇人，推着一辆装着一些水果的小车，慢悠悠地朝着神柱广场走去。

“像这样的老人，在盖赫…我…”

“没事的，恩雅。”

“我不能想象她的下场是什么样——明明这里也是盖赫的领地，却和主城完全不一样。在卡厄斯的眼里这里肯定和格隆一样软弱可欺，一定会经常过来…”

“可是你能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幸福，不是吗？”

“是。”

“莫瀚斯应该是距离盖赫最远的一座小城邦了，据我所知，主城税务部一年会来这两次，每次收缴相当于半年的税收，然后再慢慢用辎重车运走。说是半年的税收，我相信每一次都会让他们几天甚至是几周都吃不上饭。而那样的话，饥饿一定会产生混乱，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嗯…”

“那你觉得…为什么这里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呢？或者说很少发生？”

恩雅摇了摇头。

“你看，他们其实每个人拿出的食物并不多吧？这还是他们斋戒两天之后的量。事实上，莫瀚斯可以说是盖赫最穷的附属城邦之一了，可是莫瀚斯发生的民众暴乱也是最少的。”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吗？”

卜拉神教，对恩雅而言，这一直是一个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东西，她没有任何对此宗教的直接感受，恩雅对所谓“神”的存在一直都持否定意见，她一直不相信能够有什么虚构的强大精神力量，能够左右一个人的内心。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只有强烈的信仰才能约束住人们的本性之恶，才不会让人变成野兽，变成恶魔，变成……我们本不想变成的那些人。”

“人们敬畏神的存在，崇拜神的存在，追求神的存在。他们的内心都以奉行神的旨意为容，因此……我可以说是神拯救了他们，但事实上，是他们自己拯救了他们自己。每一位信徒，他们内心光明的一面都在黑暗中燃起，如微弱的火苗一般。但…”

“你看这芸芸众生，他们的灵魂合而为一，在无边的黑暗中熠熠生辉，照亮了他们自己，也照亮了我们。恩雅，你能感受到吗？”

如今，恩雅真正体验到了信仰的力量。从她身边走过的虔诚信徒们，每一位都带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不光是食物和贡品，更是他们齐心协力、相互信任、共度难关的信心。他们的灵魂，在不远处的卜拉神柱的召唤下，凝聚在一起，无法击败，不可动摇。

“莱弗斯。”

“怎么了？”

“嗯……没什么，只是有了一些想法。”

“不成熟的想法？”

恩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看着这些人，我好像知道之后该做什么事了。”

“那就好。等你有了成熟的想法后，一定要告诉我哦，我一定会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努力的。”

恩雅主动拉起莱弗斯的手，紧紧地握着。

“嗯，一定。”


“莫瀚斯的信徒们！”

“今天，在卜拉神的感召下，我们再次团聚于此。”

“我能看到你们，你们是如此地善良和无私。”

“即使在今年，盖赫对我们的压榨远甚于以往的一年，贫穷和饥饿远甚于以往的一年。”

“你们仍旧能够不忘初心，不忘记卜拉神给予我们最大的礼物——联结我们每个人的，信任。”

“我，身为莫瀚斯的大主教，我很感动。”

神柱前，那位穿着朴素白袍的莫瀚斯大主教，对着神柱广场前，庄重严肃地鞠了一躬。

“感谢你们，卜拉神最虔诚的信徒们。”

“既然大家已经准备完全了，那就让这盛宴开始吧。”

“Ina Bolar ts soore gypo xina!”

一瞬间，台下的信徒们全体都低下了头，闭着眼睛念出了这句话：

“Ina Bolar ts soore gypo xina.”

愿卜拉之光伴随着你。

他们坚信着，他们的神，会给他们带来美好和幸福。


开场词结束了，人群开始骚动了起来，信徒们开始走动，井然有序地分享着彼此的食物和物品。他们聊着，笑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最真实的笑容。

“他们开始交换物品和食物了，我们也去采购一些之后的必需品吧。”

“嗯…那要准备一些什么呢？”

“一些露营所需要的材料，我们今天会在胧月湾谷野营度过。”

“真的吗…！”

“真的，我们已经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哦。”

“嘁…”

“我没记错的话，今晚应该是满月，你一定会喜欢那种感觉的。”

“那你喜欢吗？”

“我也只露宿过一次，不过那还是在当兵的时候了。”

“感觉怎么样呢？”

“很美，不过不属于我们。我们当时正在执行侦察任务…所以并没有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品味一下月光呢。”

“所以这一次你也很期待吗？”

“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欣赏胧月湾谷的明月，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

“最爱的人啊…”

“嗯？”

“我也很期待呢，真的。”

“那…你就在广场上四处逛逛吧，我一个人去采购今天的必需品就好。我给你点钱…然后一会儿在广场的另一头见吧。”

“好的～注意安全哦。”

这一幕让恩雅感到似曾相识，恍惚之间，在莱弗斯的背影上，她好像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回想起了一些小时候朦朦胧胧的记忆。

在恩雅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虽然工作繁忙，但每一周父亲总是能挤出时间，陪着恩雅一起去逛盖赫的集市。恩雅记得，自己总是胆怯地躲在父亲的身后，拉扯着父亲的衣服慢慢向前走。

盖赫的集市是很混乱的，即便如此，恩雅还是对其有一些很美好的回忆，因为这里是她唯一能够吃到糖的地方。盖赫集市贩卖的糖果大多质量不高，口感一般，但对于那时的恩雅而言那已经是无上的美味了。恩雅记得，每当自己从糖果店门口经过时，她都会轻轻拉一下父亲，然后父亲就会买好糖果递到她手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呢？恩雅也记不太清楚了，总之这段幸福时光对她而言转瞬即逝。在她稍稍长大之后，她就开始跟着父亲一起学习医术，对她而言这就是另一段充实且艰辛的生活了。

而这段生活，是不是连重温的机会都没有了呢？

“小姑娘，要不要来尝一尝我这的水果啊。”

沉浸在回忆里的恩雅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所打断，站在她旁边的是刚才她在街边看到的那个推着车的老太太。

老太太车里摆着一盘很普通甚至说有些干瘪的苹果，放在别的集市上绝对是属于“卖相很差”的那一种。

但这情景却让恩雅感受到了一种很奇妙的温暖。

“可以吗？我…我只是一个旅客罢了，我并不是卜拉教的信徒…我也可以吗？”

“可以的可以的，没事的，小姑娘。”

恩雅不好意思地拿起了其中一个表皮皱巴巴的苹果。

她看了看苹果，又看了看面前的老太太，在她眼里，两者很是相似。

“没事的，吃吧，都已经洗干净了。”

老太太咧着嘴笑了。

“嗯，那我就不客气啦。”

味道很甜，但口感很差，果肉已经失去了新鲜苹果应有的爽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甜腻。

但就是这种甜腻的感觉，却让恩雅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感动。

像这样能够很安心地享受着陌生人给的食物的经历，自己之前的人生好像并没有过。

“我啊，我也有一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老太太开始扯起了自己的事情，说罢，她仔细看了看恩雅的脸。

“嗯，应该比你大一点。”

“是吗？”

“他现在在盖赫主城当兵呢。几年前啊，他当时被征兵部的人强行拉走的时候，我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咯。”

老太太坐了下来，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背。

“现在好像在那过的还不错，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写写信，也会寄一点钱回来。”

“其实家里就剩我和老头子咯，平时也花不了什么钱的，他寄回来的钱我都给他存在那了，等着给他以后娶媳妇儿用呢。”

“小姑娘啊，别看我们莫瀚斯这里又穷又破，我们过的可开心咯。我们这老两口子一直都吃着教会的粮食，弄的我们都不好意思了。这不，家里种了几棵果树结的几个果子，反正我们也吃不掉，平常都会分给邻里吃，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带到广场来，也算是尽了我们这身老骨头应尽的力吧…”

恩雅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安静地听着老太太讲故事。老太太从她的儿子讲到她丈夫，从年轻讲到老去。

老太太很少抱怨什么，要抱怨也是抱怨教会和邻居对他们太好了，让他们很过意不去之类的话。恩雅突然想到父亲也提到过一些母亲的往事，很美好的往事。她不禁想着，如果自己的母亲还在的话，会不会和面前这位慈祥的老太太一样呢？

不时的也会有其他人来给恩雅和老太太送一些食品，恩雅想推都推不了。老太太也给路过稍作停留的人们发着苹果，很快，满满一盘苹果就被全数发完了。

“老咯，在这里住的太久了，我的故事他们早就倒背如流了。难得有个年轻旅客愿意来听我讲真的是…谢谢你啊，耽误你时间了啊年轻人。”

“啊，没什么的，应该是我谢谢您才对，我也很少…有机会能听别人讲故事。”

“愿意给你讲故事的人，逗你开心的人，你可要珍惜啊。”

“嗯，我明白的，我不会放手的。”

“人这一辈子啊…又能碰到几个处得来的人哟…”

是啊，人这一生，又能碰到几个情投意合的人呢？


和老太太互相道了别，恩雅匆匆忙忙赶去广场的另一头。

已经准备好马匹和行囊的莱弗斯，正坐在路边和旁边的小贩聊着天。

在看到恩雅的时候，莱弗斯站起了身，朝着恩雅挥了挥手，低头跟小贩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朝着恩雅小跑过来。

“比我想象的要久啊，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啊，并没有，只是碰到了一个很健谈的老太太，和她聊了一会儿。”

“这样啊。怎么样，对莫瀚斯和卜拉神教有什么新的看法吗？”

“很…和谐。”

这是恩雅一直想要的和谐，是一直活在盖赫的她，一直期望着的和谐。她不禁思索着，这样的生活该怎么样在盖赫的土地上扎根。

“你知道吗，这样的和谐…”

“怎么？”

莱弗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总是会有代价的。”

“什么代价？”

莱弗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不过恩雅大概也能猜得到。

莫瀚斯之前是什么样的呢？虽说身处盖赫势力边缘，但依旧是盖赫的一部分。

莫瀚斯是怎么样变成这样的呢？经历了什么呢？

而那个冷酷无情的盖赫，也会有一天变成莫瀚斯这样的城邦吗？

一种想法在恩雅的心中萌芽了，经历了这两天的事情，她不得不去思考一些超脱于她个人之上的问题。

等待着她家乡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呢？而她，又该做些什么呢？又能做些什么呢？

出城前，恩雅再次回首望了一眼远方的卜拉神柱，默念着：

“Ina Bolar… ts soore gypo… xina…”



[chapter:（VII）]

==【幻境】==

从莫瀚斯离开后，我们便按照既定的规划，一路向着海纳加尔山脉赶去，预计能在日落之前赶到位于卜拉东北方向，一个名叫伊苏拉的小城邦。这个城邦位于海内加尔山的山脚下，是我第一次来卜拉执行侦察任务时监视的卜拉城邦。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了胧月湾谷的月色。

那时我就发誓，如果将来我有了心上人，我一定会带着她，两个人，来到胧月湾谷，一起欣赏那…世界上最美的月光。

如果你没有去过那，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夸张吧，确实，那种感觉只有你亲自去体会你才能深有感触，因为一切美好的词汇在那样的美景下，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我甚至觉得，那已经不是我们生存的世界了，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色了，是来自一个未知世界的幻境，我每次回想都会觉得那样的美景…真的是美的太不真实了。

嗯，回到我们的旅途上来。

因为我得带着我们露营的东西，所以我只能再给恩雅准备另一匹马。好在恩托尔先生之前教过恩雅一些基本的驾驭术，我就不必大费周章再教她怎么骑马了。不过恩雅因为不熟练，刚开始的时候踉跄了好几下，吓得她抱着马脖子不敢动。

我教了她一些小技巧，之后她才慢慢上了手，能够跟得上我的速度了。

一路上，恩雅反常地安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我能大概猜到她在思考着什么，这并不是什么很不容易理解的事情。

原本如同白纸一般单纯的她，在短短的两天经历了太多灾难、变故，还有…感动。

也就是一天前，我不得不告诉恩雅关于恩托尔先生不幸的经历，带着她背井离乡，擅自替她做了她人生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说实话我的内心是十分内疚的。但内疚的同时，我也深刻地明白我的责任。

这份责任不光来源于我对恩雅的感恩，和恩托尔先生临终时的托付，更是来源于…我对她的爱。

又在那一天，恩雅见识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解了另一个美好世界的人们。对于从来没有出过盖赫城城门的人来说，这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是很容易去理解的，因为我也经历过。

在我第一次在伊苏拉执行潜入任务的时候，在我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如此美好的社会存在的时候…我相信，每一个从盖赫城走出来的人，每一个被盖赫的血雨腥风所浊化的人，都会震惊于此。

我也不禁会去思考那个问题，如果我们的家乡也像这样…那该多好啊。那时，我坚定了自己要改变自己家乡的理想，想要把盖赫变成和伊苏拉一样美好的城邦。

恩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无数无辜的生命都在那里消逝，身为医生的自己却不能放手去拯救自己的同胞，受到无止境的歧视和侮辱，就算是一生尽忠于自己家乡的父亲，也被自己最爱的家乡无情的抛弃。这样的家乡还值得我们回归吗？我们难道不应该为了改变，去做些什么吗？

不应该让家乡变得和…莫瀚斯一样吗？

我相信卜拉神一定也在恩雅的脑中埋下了这样的种子，而后来的事实也印证了我的想法。

这两天恩雅所经历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但是我很欣慰，她似乎接受了我，也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我好像…确实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我不能辜负这一份信任。

所以，我一定要带她去胧月湾谷。

胧月湾谷，可以说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我的救赎之路，开始的地方，这一切的故事开始的地方。

可是。

那时的我，只想和恩雅一起，远走他乡。

只想一直和她在一起，逃离盖赫和盖赫那污浊的一切，去一个世外桃源，和她一起过平静的生活。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

从一开始，不去认识恩雅，不去接受恩托尔先生的委托的话，现在会不会不再那么痛苦了呢？

每次说到恩雅的名字，回想起她的笑颜，我就…

我现在所做成的一切，都是为了她，都是她的梦想，但她却没有机会…

我总是安慰自己，她一定在天堂上看到了我所为她做的这一切，她一定也会很欣慰，一定也会以我为荣的。

可是…

……

啊，抱歉…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情绪激动。

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让你有点摸不着头脑呢？那我们还是继续我们的旅程吧，说到最后你就会明白了。

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了伊苏拉，这个小城邦还和我记忆中一样，也和我们刚刚离开的莫瀚斯一样，安静、祥和。

恩雅仍然是沉默不语，但脸上的表情宽慰了许多，我相信她一定是想好怎么做了。

我计划吃完饭后，跟着月色一起前往胧月湾谷。我们随便找了一家小餐馆，点了一些简单的食物。

吃饭的时候，恩雅一直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总是欲言又止，于是我决定把我对于未来的想法跟她明说，这也是我在认识恩雅之后一直酝酿着的一个想法。

今晚在胧月湾谷露营之后，第二天我们启程，绕过海内加尔山和吉塞城，前往西北的米耶若。她的父亲在米耶若还是有一定的威望的，我相信凭她的身份和能力，再加上米耶若对外来者的包容，我们一定能在米耶若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

我告诉恩雅，米耶若一定会接纳我们，她也一定会喜欢米耶若的大图书馆，她还能加入当地的医疗机构和他们一起进行研发，或者说回归医疗一线，帮助米耶若的病人。

这种平稳安静的生活，是我为了恩雅而定的。

我是自私的，为了这个想法，为了恩雅，改变盖赫城改变家乡这种想法…已经无所谓了吧？只要能和恩雅在一起，什么都无所谓了吧？

而且…改变盖赫城这种事，我真的做得到吗，我们真的做得到吗？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过上平稳的生活…比什么都美好吧。

恩雅只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她虽然没有在看着我…可在我自言自语一般跟她讲述着这一唾手可得的美好未来时，她总是会不时地停下，注视着自己面前的碗。

显然，她也心动了。

但她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我很着急，恩雅的这种沉默让我产生了一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罪恶感，即使在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也不曾体会过这样的罪恶感。

而那时，这种感觉让我极其痛苦，就快让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对她吼出声来了。

但每次我看到恩雅那双眼睛的时候。

我都无法…

……

我讲完了我的计划，也可以说是愿望，乞求。

恩雅只是默默地跟着我，上马，一起前往胧月湾谷。

太阳很快就落山了，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很快被黑夜吞没了。

但在天空的另一边，一轮明月正在缓缓升起。

翻过伊苏拉北部的小山坡之后，前面就是胧月湾谷了，当恩雅第一次看到月光下的胧月湾谷时，一直沉默着的她，轻声地说出了两个字：

“好美。”

我说过，月光下的胧月湾谷，足以让一切浮华的语句变得苍白无力。

有的，只是人们内心对于美好事物，最纯粹的赞美。

她的这句话就像天空中的明月一样，驱散了我心头的一切阴霾。

突然之间，我似乎懂得了恩雅想要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了。


我在胧月河岸旁扎了营，升起了篝火。恩雅就一直沉默地站在河岸旁，不知道是望着天上还是水面的月亮。

我默默走到她的身边，站在她的身后，跟她一起欣赏着这世界上最美的景色。

“和最爱的人，一起欣赏这最美的月光。”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憧憬着这件事，但现在…

她就在我面前，我最爱的人，我却没有感受到那种很快乐很幸福的感觉，反倒是一种被无形的压力压住心口的感觉。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恩雅低下头，注视着水面随着波纹一起荡漾的月光，突然问我。

“你说，爸爸他…和妈妈一起来过这里吗？”

这个问题让我不知所措，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我出生之后没多久，妈妈就因病去世了。”

“爸爸为了给妈妈买药，一路从盖赫驾车到米耶若。”

“爸爸一定开的很快吧，为了妈妈，他一定什么都愿意做。”

“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赶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莱弗斯，你…一定也会为了救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愿意吧？”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是当然，恩雅，我愿为你做任何事情，就算牺牲生命也在所不辞。”

“我不希望你这么做！”

她吼出了这句话，然后蹲了下去。

“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还是你…我不希望你们都为了我……”

她嗫嚅着。

“我不希望…我不希望……我宁愿和你们一起…或者说……”

“我…有的时候啊，会这么想，我到底…值不值得你们拼上性命来拯救呢？”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还是…我最爱的你，都已经为了我，牺牲了太多了。”

“我…偶尔……也想着，自己要是有能力去…拯救你们，那该多好。”

恩雅站起来，转过身，对着我张开双臂。

她的面颊，和她身后的荡漾着月光的水面一样美。

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好的事物。

如果你也有深爱着的人，你一定也可以理解的。

“抱我。”

她轻轻说出这句话。

……

……

……

那一刻，我完全理解了她。

她不愿再逃避，不愿再被保护。

她想像她父亲一样，拯救他家乡的同胞。

她想像我一样，去拯救她所爱的人。

我又怎么能拒绝她呢？一厢情愿地把她保护在我的羽翼之下呢？

她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小女孩了。

她所需要的，只是陪伴，一个能够理解她的人的陪伴，一个她爱的人，也爱她的人的陪伴。

仅此而已。


那天晚上剩余的时光，我们过的很快乐，很幸福。

我们升起篝火，她去河边舀了水，我去山上采了一些幽末茶茶叶。烧好水泡好茶，我们躺在坐在草地上，一边欣赏着月光一边畅想着我们在格隆城的未来。

没错，格隆，那个无时无刻不被笼罩在盖赫的战争阴影之下的城邦。

就连之前从未走出过城门的她也知道，在这数百年以来，格隆无数次被盖赫城掠夺，被盖赫的暴徒们弄的千疮百孔。

但在旧格隆城的废墟之中，一个新的格隆城总是会再次冉冉升起。无数怀着和恩雅一样想法的人，从米耶若、吉塞、卡维斯和卜拉来到格隆，和格隆当地的农夫、工匠、技师和医生一起，维持着这个世界的心脏，让其正常的跳动，为整个世界输送血液。

“巨人之轮”。

你去过格隆吗？如果你去过，那你一定知道那个坚守在格隆城门口的那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塑像吧？一位弯着腰，背着齿轮的巨人，象征着格隆永远屹立不倒的精神。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机器，格隆就是位于心脏位置的中枢齿轮，带动着无数的小齿轮一起正常的运转。

只要格隆城的精神不倒，那些骄傲的农夫和工匠们就永远不会倒下，永远能在废墟之中再次重生。

每次格隆被盖赫掠夺，世界的民众都会谴责盖赫同时督促王城吉塞出兵讨伐盖赫。但王室阿兹台克家族一直对卡厄斯家族忌惮三分，不敢轻举妄动。另一个强大的势力——卜拉的骑士团也一直在弱势的大主教影响下选择明哲保身，他们也不愿意牺牲自己的臣民来拯救另一个城邦。

和盖赫开战，就意味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没有任何一方愿意冒这个险，大家都想着，反正格隆总是能够重生。现在想来，这种想法真的是讽刺。

所以，至今为止，只有民间的力量一直在支持着格隆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不得不说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那时，距离上一次盖赫掠夺格隆仅仅是一年前的事情，根据历史经验来看，这个时候前往格隆是相对安全的，盖赫对格隆发动的战争大多以十年为一周期。而就在一年内，格隆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快速地恢复着。

我已经决定了支持恩雅的想法，决定和她一起在格隆建立我们的家庭，同时尽我们所能为格隆这一世界齿轮的运转尽一份力。

就算被毁灭，我们也坚信着，我们能够再次重生。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人在胧月湾谷的月色下，紧紧相拥，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那一夜，就好像一场梦一样。

和而后五年的幸福生活一样，美好的就像是一场梦。

和胧月湾谷一样，属于另一个幻境，另一个梦境，让我们沉醉于其中。


后来，我们来到格隆城，诚实地向格隆的老城主查维尔·库尔曼——也就是现在的传奇大将，萨库里和阿尔托的父亲，说明了我们的身份。这位老城主虽然对来自盖赫的逃犯心有忌惮，但还是同意放我们进城，作为回报，我和恩雅将会尽我们所能，帮助建立格隆城。

因为我在盖赫当过兵，也有一定的作战和指挥经验，同时也对盖赫城有所了解，我被派遣去格隆军队作为军队助教和战术顾问。说实话我很感激他们对我的信任，一般来说，来自盖赫的逃犯，特别是有军队背景的人，是很容易被当作间谍来看待的。

萨库里和阿尔托在上次被俘不久之后，阿兹台克七世亲自出面要求卡厄斯六世放人，卡厄斯六世照做了，这个做法当时轰动了整个不光是盖赫，而是整个世界。但这件事也成为后面一系列灾难和战争的导火索。这是后话了，我们之后再说。

我有幸能够和这两位传奇大将共事，他们很赏识我的才能，我也毫无保留地将我所知的事情全盘告诉了他们，推心置腹、开诚布公，这让我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也让我成为了他们的朋友。反正我对盖赫也没有什么留念了，这么做是我的最优解。

恩雅则继承了父亲恩托尔·克莱恩的衣钵，在格隆主城区开了一家小诊所，尽其所能帮助格隆的百姓。与此同时，恩雅还和当地农民一起开垦荒地，并且教导当地的农民如何种植药草，达到用药的自给自足，不会再重蹈覆辙。

同时，我和恩雅也皈依了卜拉神教，和来自世界各地善良的教徒一起积极地在当地传教。

很快，恩雅和我在当地也成了小有名气的人了，我们各自奋斗在各自的岗位上，过着充实幸福的生活，恩雅最终也达成了她的心愿，她确实在用自己的双手在改变着这个世界。

我也是。

一般来说，故事应该到此就结束了，经受噩运洗礼的男女，最终在世界的一个小角落找到了自己平稳的幸福，这样美好的结局才应该是众望所归吧？

可是，我们的噩运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放弃猎杀我们，灾难仍伴随着阴影朝我们袭来，而我们毫不知情。我们天真的以为，在先前遭受了一系列磨难之后，美好幸福的生活是我们既定的未来。


==【回响】==

当我们从这场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后了。

这五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尤其是盖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由于盖赫城信息闭塞的原因，很多事情我们直到那场灾难之后才被世人所知晓。

如果可以早点了解到一丝情报的话，我们兴许能够有所准备，但事实是，一切企图逃离盖赫的东西，无论是信息还是生命，都被抹杀了，盖赫的城墙真正意义上成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直到最后，外界都没有任何关于这场风暴的预警，当风暴开始时，一切都为时已晚，格隆被来自盖赫的怒火撕成了碎片。

来自那一个人的怒火——盖泽·安纳西。

五年前，在他的欲望受挫之后，或许这一切就已经是注定的了。

我不相信命运，但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命中注定。恩雅离开了盖赫，因为自己的责任感而逃到格隆，而盖泽由于得不到恩雅，自己的欲望则转向了夺取更大的权力。还不仅仅局限于盖赫城本身，盖赫只不过是他征服世界的一个跳板。

如果你熟知历史的话，盖泽和当年的卡厄斯一世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同样有着征服世界的野心，和配得上这份野心的军事和政治才华，这让他变得极其危险。

这五年来，他精心设计了一个篡权的计划，他和他的心腹们成功靠着卡厄斯六世的一系列“劣迹”将他从权力中心架空。卡厄斯家族作为盖赫的门面，盖赫的百姓是只相信这一个名号的，盖泽·安纳西的名声和积淀在当时完全不足以与卡厄斯匹敌。

因此，即使盖泽的心腹们如何谏言盖泽一斩皇帝而后快，盖泽始终有着自己的考量，他知道卡厄斯对他还有很多作用，可以作为他的发言人，还能替他背锅。

卡厄斯自己的人虽然对盖泽不满，但盖泽搬出了卡厄斯家族的法令来威胁卡厄斯六世的残党，恩托尔事件和释囚事件是盖泽手里的两张王牌，尤其是卡厄斯释放格隆的萨库里和阿尔托这件事，是对卡厄斯一世制定的法律的“完全蔑视”。

盖泽凭着这一套计划，花了四年时间成功夺取了盖赫的大权，并继续着他的野心，而他的第一个目标，毫无疑问是格隆这块肥肉。

而对格隆而言，盖赫可能是一个潜在威胁，但我、阿尔托和萨库里也制定了一套应对盖赫进攻的应对方法，当时的我们就认为，下一次面对盖赫掠夺战时，我们完全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

的确，如果仍然是卡厄斯家族领导的盖赫，确实不足为惧，只可惜我们不知道那时的盖赫早已物是人非。

也是那一年，恩雅怀孕了，是个女儿。

我们的小家庭就这样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幻想之中。

佐伊·莱诺尔，我的女儿。

……

说实话，下面的事情…我有点不太愿意讲述了，我相信这种事情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辈子无法摆脱的梦魇，亲口讲述这些事情无疑是对当事者最残酷的折磨。但我同时必须得承认，没有下面的发生的一切，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和之前的莫瀚斯、伊苏拉一样美好的盖赫。


[chapter:（VIII）]

==【陨落】==

一直以来，莱弗斯都不太能理解萨库里的一个看法：

“有的时候，战争是必要之恶。”

每次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莱弗斯的思绪就会被拉回到六年前的那场攻城战，这是他上一次直接参与战争。

那场战争教会了他很多，只不过其代价差点就是他的性命。

“我认为只要是战争，就必定是恶。战争一旦开始，那么快速结束战争才是最大的仁慈。那么何来必要之说？”

萨库里摇摇头。

“那你认为，你该如何一劳永逸地铲除盖赫的威胁？”

“这…只要我们发展的足够强大，盖赫就…”

“而事实上，每一次，盖赫都会在格隆完全恢复元气之前再次宣战，然后就是再次的战争和掠夺，这是历史教会我们的东西。”

“我同意，莱弗斯，战争是没有正义和非正义之分的，只要是战争就都是邪恶的。但有时，如果你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战争问题，你也只能用战争当作其手段。”

莱弗斯并不赞成这个观点。

“如果我们主动发起战争，你觉得会有多少人支持我们呢？萨库里？”

“因为我们现在不够强大所以没办法，我也很无奈。周围的邻居也不愿意帮助我们，依我来看，盖赫这种城邦，吉塞和卜拉早就应该联手将其铲除了。”

“他们国家的臣民就会支持战争吗？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百姓，而不是身居高位的将军，你觉得你的妻子和家人会同意你参军打仗吗？在自己的国家没有被侵略的情况下，你的家人会主动节衣缩食帮助国家进行战略筹备吗？”

萨库里想了想，摊手表示无奈。

“确实挺无解的，理性上的最优解却在人性上不可行。”

“理性上也不是最优解吧…不过确实，如果格隆一直打守城战也是行不通的，就算这次守住了，还会有下次…下下次…”

“这次我们能守住的，莱弗斯，我相信你，你这几年来帮了大忙了。而且这一次，我们也为他们准备了我们的秘密武器。”

“你相信它？”

“我们最优秀的技师和工匠，是他们给了我信心。”

莱弗斯点了点头。

“依照我对盖赫的兵力和进攻模式的了解来看，这次一定可行。”

“你知道我一直是相信你的。我也一直相信着格隆的所有人。”

“我只能尽我所能，不去辜负你的期望。”

“这就足够了。对了，恩雅是不是最近要…嗯…快生了？”

莱弗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应该…快了吧…？我对这些事情确实不太了解，没什么经验啊。”

“这样吗，不过你还是很希望当爸爸的吧。”

“谁不是呢？”

“哎哟…我家那混小子可让我受够咯…希望你们家是个女儿吧，女儿好带。你们选好名了吗？”

“应该是个女儿，如果是女儿就叫佐伊，是儿子就叫查尔斯。”

“这段时间军营也没什么大事了，你还是回家多陪陪恩雅吧。这段时间我经历过我知道，她们很需要男人去关心的。”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嗯，等你家里安稳下来你再来军营帮着训练新兵吧。这段时间有我和阿尔托就够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从军营离开在回家的路上，莱弗斯觉得这段时间自己确实太注重于工作了，没有能好好陪着恩雅。虽然给家里雇了一个保姆照顾恩雅，但自己总是早出晚归确实不太好。

他也知道恩雅的性格，恩雅不会说什么的，嘴上都说“没事，你去忙工作吧”，其实心里如果有什么不快都自己憋着。想到这里，他内心突然就升起了一阵内疚。明明已经是和平年代，守城准备也是自己亲自完成的，而且自己也很满意自己的工作，确实是时候该放下点时间关心一下家里人了。

路过那象征着格隆的标志——“巨人之轮”时，莱弗斯停住了脚步。

他出神地望着他面前那巨大的铜像，前几天工人们才为“巨人之轮”重新上了一次金属镀层，这焕然一新的地标在阳光照射下晃的莱弗斯有些睁不开眼。莱弗斯忽然想到，自己也算是自己小家庭的核心，没有了他，他的小家庭也是无法正常运转的。

想到这里，莱弗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我回来了！”

莱弗斯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里屋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中年妇女急急忙忙从里屋走出来。

“老…老爷，您今天回来的挺早啊？”

“是啊，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什么声音了？恩雅出什么事了吗？”

莱弗斯注意到保姆的目光有点闪躲。

“没…没事的，老爷。夫人一切安好，正在床上躺着呢，您先坐下休息会儿喝杯……”

莱弗斯没理睬保姆，快步走进里屋。

“啊，完了，被抓到了。”

恩雅只穿着一件宽松的孕妇服，挺着大肚子正在从窗户口翻进来。

“恩雅…”

莱弗斯整个脸都拉下来了。

“恩雅，我不是说要在床上好好躺着吗，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翻窗户进来？卡洛拉！给我进来！”

“不，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贪玩！都怪我…”

“你这样…哎…也为我们的孩子着想下啊。”

“每次都是卡洛拉尽心尽责帮我的嘛，只不过你今天回来的太早了！不得已从窗户走而已…”

“这太危险了…”

“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工作不回来陪我嘛…在床上很无聊的…”

恩雅小声嘟囔道。

“好啦，现在我回来了，萨库里给我放了个长假。”

莱弗斯走到窗台边，一个公主抱就把恩雅抱了起来，还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后面我会天天陪着你的，亲爱的。”

“真的吗…军营那边真的没事？”

“真的，一直到我们的孩子顺利降临，我一直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嗯…”

“真是的，你看看你，你是去玩泥巴了吗？身上这么脏。”

“家附近也没什么好玩的啊，我就是想去采采花而已嘛。”

“好吧，卡洛拉，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帮恩雅好好洗个澡。”

“是的，老爷。”

“别对卡洛拉那么凶啊，亲爱的，她平时照顾我都很尽责的，要怪就都怪我吧。”

“好吧。下次可由我来抱着你出去采花哦。”

“那太好了！”

“好了好了，你赶紧去洗洗吧。”

“嗯～回见哦…”

……

这样的生活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莱弗斯这么想道。

就是这种简单的快乐，不正是他们所期望，也一直尽心尽力去守护下去的吗？

莱弗斯在军营干出了一番成就，恩雅也在诊所结识了不少挚友，药草园每年都有不错的收成，家里也经常会有朋友来串门。在恩雅怀孕的时候，大家都纷纷来家里祝贺他们，萨库里经常跟他们讲自己带孩子带的有多累，而阿尔托却愁着找不到老婆…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过的充实且幸福，或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小烦恼，但也是幸福的烦恼吧。

这不就是他们的初心吗？经历了战争年代的他们，无比珍惜着这一段和平的时光。正是一个个像恩雅、莱弗斯、萨库里、阿尔托这样的人，才有了今天的格隆，两人都深深地引以为傲。

但是在莱弗斯的内心深处，总是存在着一丝不安，他说不出为什么不安，但他能感受到，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会是什么呢？莱弗斯觉得自己是多虑了，可能是工作多了确实该好好休息了，想到这里，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哗的水声，放松下来的他瞬间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他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

莱弗斯已经很少梦到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了，但这一次，他梦到了一个旧识。

“祝你们好运，兄弟，还有恩雅小姐。”

“希望你纯洁的灵魂能够一如既往。”

盖赫的大门缓缓敞开，摆在他眼前的，是一条通往无尽夜幕的路。

莱弗斯从梦中惊醒了，他觉得有些诧异。

“不知道菲尼克斯在盖赫怎么样了呢，他还是依旧尽责地当着他的守门人吗？”

而那条路，是当时他们逃跑的路，是一条被黑暗笼罩着却充满了希望的路。


莱弗斯很感激萨库里，自从他放假回家，他明显能感受到恩雅的心情明显变得更开朗了，人也变得更活泼了。每当他看到阳光下，穿着白裙在草地上翩翩起舞的恩雅时，他之前的一切内疚和罪恶感都被治愈了。

当夜幕降临后，莱弗斯也一直陪在恩雅的身边，等着恩雅沉沉睡去，看着她沉浸在梦乡中的笑颜时，莱弗斯才会安心地合上眼睛。

也只有这个时候，当莱弗斯在自己的梦中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不安，他的内心一直在提醒他，警告他，可是他的内心确实也不知道到底将会发生什么，只是一种最简单的感觉罢了。

他不理解他那隐隐约约的不安到底从何而来，一直以来他们每天都在监视着盖赫的一举一动，而盖赫那方也一直没有什么奇怪的动作——不如说是一直没有动作，盖赫的北城门几乎每一天都紧紧关闭着，只有辎重车会定期从周边小城运输粮草进入盖赫。

除此之外，盖赫一直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

但他每天清晨看到恩雅的脸时，这一切不安和阴霾都烟消云散了。


莱弗斯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即使不去工作，他的生物钟也不允许他睡懒觉。放假虽好，但这样突如其来的闲暇生活还是让莱弗斯感到了一丝无聊，他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做做。

他决定起床去买点东西，顺便散个步。

恩雅还在熟睡着，莱弗斯低下头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我出门买点食材，你要在家乖乖待着等我回来喔。”

“嗯…嗯……好…路上小心哦…亲爱的…”

这样的温馨生活不禁让莱弗斯想到，他是不是仍然在做着梦。

今天天气很好，清晨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澄澈。

格隆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只有辛勤的农夫们起了大早，开始准备今天的早市。

“先去散散步吧。”

莱弗斯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朝着军营方向走去了。

走了一段路，莱弗斯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本来应该坚守在各个岗哨的哨兵似乎都缺席了，并没有在自己的岗位上。熟悉这一套守备制度的莱弗斯知道这是不会发生的事情，除非…

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紧张，莱弗斯觉得，一直以来他内心的不安似乎就要应验了，他加快了前往军营的脚步，一种对战争的敏锐嗅觉让他觉得这将是会是极其严重的事态。

突然，他听到远方传来一声巨响，声音是从格隆的南门传来的。

南门并不是格隆的主城门，格隆的南方不远处就是盖赫主城，因此南门一直紧闭着且有重兵把守。

如果那里传来这样的声音，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不…不…不！”


“报告！”

“快进来。”

“萨库里将军，我们的侦察兵在护城壕的外围发现了大量的盖赫军队，目测能有十万余人，他们建立了阵地，架起了投石机，已经开始发动攻击了！”

“有没有看到类似冲车一样的东西？”

“没有，将军。”

“那守夜的哨兵呢？如果盖赫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扎营，为什么没有警报？”

“他们…他们都死了，将军。”

“什么？”

“据督战部的人员报告，在他们清早巡查岗位的时候，他们在…他们在哨塔上发现了数十具尸体。这些人似乎都是在夜里被暗杀然后转移到这里的。”

“怎么会？他们是怎么…”

“敌人似乎很了解我们的岗哨分布，大哥。”

一旁的阿尔托也开口了。

“就算是再怎么训练有素的杀手，也不可能在突破我们的监察岗的时候不触发警报。”

“我懂，我们的监察岗之间能很清楚地知晓互相的位置，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互相确认情况，要想逃过他们的监视…”

“只能同时杀掉所有的哨兵，这样做难度太大不可能不被发现。”

“还有一种情况，他们不光知道我们的岗哨分布，还很了解换岗时间和我们的运作模式。”

“也就是说…”

萨库里铁青着脸。

“先不管这个了，岗哨已经被突破了，我们准备迎战…”

这时莱弗斯快步冲进军营。

“发生什么事了？盖赫进攻开始进攻了？”

“恐怕是的。莱弗斯…你来的很是时候。”

莱弗斯注意到萨库里看他的眼神有一丝微妙。

“所以现在怎么做？”

“我们迎战，只能这样了。”

“可是，我们的军…”

萨库里瞪了他一眼。

“好吧…我听你指挥。”

“很好，现在你率领我们的步兵先锋队前往南门应战，死守住大门。阿尔托，你现在去准备好我们的骑兵队，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

“是。”

“好的大哥，我这就去。”

萨库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眉头紧锁。

他清楚，盖赫肯定不止有十万人这样的兵力，而且盖赫也很少会使用投石机这样的攻城器械，而是会用“破城者”。

盖赫力量的象征，象征着卡厄斯家族征服之路的战车，“破城者”。

萨库里仍然清晰地记得六年前的那场战役，卡厄斯驾着破城者攻破了格隆南门的那一幕，那是他此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是，纯粹的力量，不可阻挡的力量。

而现在“破城者”并不在这里，那会在哪？


看着兵临城下密密麻麻的盖赫军队，莱弗斯有些感慨，他记得这一幕，六年前的那一幕，这不过，这一次他是站在另一边，他站在正义的一边。

六年前，也是一场相似的攻城战，那场战役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的理性让他选择了活下去，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错也是卡厄斯和所谓军队智囊团的错。让先锋队去白白送死，以一种自杀式袭击的方式来尽量减少总体的战损，这样的军队凭什么要自己去效忠？

虽说是生存的智慧，可每当莱弗斯直视着恩雅的双眼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勇气向她说出这件事的真相。

他害怕。

他害怕恩雅失去安全感。

他害怕恩雅认为他是一个懦夫。

他害怕以后，在孩子问起的时候，要刻意去编造一个谎言。

他害怕。

所以他不会让这件事重演。

“通知阿尔托将军，让他的骑兵队尽快做好突袭准备，我们需要打掉那些投石机来保住城墙，我们步兵队届时会为他提供掩护。”

“是！”

莱弗斯走下城楼，检阅着自己的步兵队。

和六年前他的部队一样，这些人的出身都很卑微，部队里有农夫，有工匠，有稚气未脱的新兵，也有退役已久的老兵，甚至很多人都是征兵部临时拼凑出来的。

正值战前，他们正互相练习着一些最基本的战斗技巧。

看着面前这些人，莱弗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六年前盖赫城会选择牺牲他们。

这也是“理性的最优解”啊。

莱弗斯只能苦笑，他感受到了一种矛盾，一种纠结于人性与理性的矛盾。

但这次，他很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战士们！听我说！”

“今天，可能对很多人来说已经不陌生，可能对很多人来说这是第一次。”

“战争，永远是残酷的！他不会因为你，是父亲，是兄长，是丈夫，是孝子，就会对你仁慈！”

“我爱着，你们也一定爱着，我们脚下这片挚爱的土地，格隆，这片最值得我们骄傲的土地，这片，无数次凤凰涅槃一般重生的土地。”

“我相信着，你们很多人，都会为了家园，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

“但是，生命永远是最可贵的！如果我们都不在了，还有谁，能够再次让格隆，在废墟之中重生呢？”

“又有谁，能够给我们的挚爱之人，一个…未来的承诺呢。”

莱弗斯的脑中闪过了恩雅的脸。

“我不会苛求你们像阿尔托的精锐骑兵队那样去战斗，我的战士们。”

“你们一定注意到了，我们的城墙正在被摧残着，这道最重要的防线很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

“阿尔托的骑兵门将会去打掉那些投石机，而你们的任务，就是尽量为他们吸引火力，同时为他们提供掩护。”

“你们每个人，都让格隆感到骄傲。当那扇门打开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把生命放在第一位！自己的生命，和战友的生命。”

“摆好防御列阵，每个人注意保护自己，和自己左方的战友，稳步前进，保持阵型，同时弓箭手们在后方提供火力支援。”

“就是这样，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而剩下的…就交给阿尔托的精锐铁骑吧，相信他们！”

莱弗斯举起手中的剑。

“格隆！永不陨落！”

“格隆！永不陨落！”

“格隆！永不陨落！”

莱弗斯坚信着，这样正面的情绪，永远比贪婪或是恐惧，来的更加强大。

他坚信着。

“将军，阿尔托将军让我来通知你，他的部队已经准备就绪，他本人也以准备就绪。”

“不愧是阿尔托，很好，那让我们开始吧。注意！打开城门！”

“格隆！永不陨落！”


破城者迟迟没有出现这件事让萨库里很不安。

“你看起来很烦恼啊，萨库里。”

“父亲！您，您来这干嘛？”

萨库里连忙站起身迎接他的父亲。

“孩子，我能感觉到你…对这次战役并没有信心。”

“不…我只是…这次进攻有些地方让我感到很不安。”

“是在说破城者吗？那辆冲车迟迟没有出现让你觉得很不安？”

“是这样的，父亲。那是盖赫的象征，您当时作为大将的时候，每次格隆守城战的时候一定都能看到那辆战车吧。”

“是啊，这确实让人很担忧。”

“报！”

这时，传令兵打断了父子之间的对话。

“报告将军，根据侦察兵的情报，盖赫另一支军队正在前往西城门！”

“西门吗，他们这次采取两面夹击的战术了吗。”

“而且，将军，侦察兵好像在西门附近发现了破城者的踪迹…”

“什么？破城者居然开去西城门了？”

“是的。”

查维尔倒是没有惊讶。

“这次的盖赫学聪明了，不像之前只会一个劲的秀肌肉了。这样吧，孩子，你就继续坐镇指挥部指挥大局，我来率领军队前往西门。”

“父亲…您还是…”

“我这身老骨头，死了也不碍事。有你们两兄弟在，我相信，格隆还是有未来的。”

“父亲…我们…我们还不够成熟。”

“那么，就让我的死，教给你们成熟的最后一课吧。”

“父亲…”

“如果一个父亲，不能放心地把未来交给自己的孩子，那这个父亲当的就太失败了，萨库里，你也是当父亲的人了…你应该也想过这些问题吧。”

“我…我还没有。”

“就这么定了，况且…西门的话，还有着那个最终兵器在啊。你不会不相信它吧？”

“我一直相信着的，它是格隆一切才华和汗水的结晶。”

“那就好，如果破城者攻入城门，就交给你了。”

“是。”

萨库里明白，父亲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距离上一次格隆守城战只过去了六年，格隆还没有从战争的摧残中完全恢复过来。虽然城市被重建了起来，但人口的伤亡却不是短短六年就能够恢复的

这一次，萨库里明显能感受到，这次侵略战已经不是简简单单为了掠夺格隆的资源了，卡厄斯这是要彻底摧毁格隆。

“那就来吧，卡厄斯。格隆…不会害怕你这个暴君的。”


南门门前，格隆的步兵队摆好了阵势正在稳步推进，他们的后方是阿尔托的骑兵队。莱弗斯在城楼上看的很清楚，双方的兵力悬殊太大了，对面有十万人，而己方两只部队加在一起不过才两万出头。

他相信城楼下的整装待发的阿尔托一定也明白。

唯一能守住城池的办法，就只有摧毁他们的攻城器械，然后靠着城墙死守，除此之外，莱弗斯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步兵团顶着对方弓箭手的进攻，推进到了足够靠前的位置，莱弗斯听到阿尔托一声嘶吼，带着骑兵队从步兵团的后方冲出，朝着投石机的方向进攻。步兵团已经为骑兵争取到了足够的安全距离，莱弗斯觉得这次进攻还是有希望的。

很快，盖赫的部队也开始有了动作，开始迎击阿尔托的骑兵队。

阿尔托身披铁甲，挥舞着一个巨型的战锤，冲散了盖赫的军队为自己的部队开道。骑兵队后方直接受到弓箭的袭击，一批又一批的骑兵都倒下了。

不过阿尔托还是成功带着大部分骑兵冲破了盖赫步兵团的防线，到了投石机的附近开始破坏投石机。

骑兵们顶着弓箭不断砍杀着操作着投石机的士兵，破坏着投石机的关键结构。

在第一下投石机倒下的时候，天空突然被无数的箭给遮蔽了。

莱弗斯知道，盖赫已经准备牺牲自己的战士来保住投石机了。

守着机械的盖赫士兵们和格隆的骑兵队一起，被突如其来的箭雨打的不知所措，双方的战士和马匹在箭雨的洗礼下纷纷倒下。

骑兵队的战士们顶着猛烈的攻势摧毁了第二台和第三台投石机，这样就只剩一台了。

“来人，通知步兵团沿着左翼展开向前推进，掩护骑兵队撤离。

“是！”

莱弗斯在城楼上捏紧了拳头。

阿尔托挥舞着巨锤弹开了绝大部分的箭，但右腿和右手还是中了不少箭。就算在城楼上，莱弗斯也能看到阿尔托的冲刺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一定要成功…阿尔托…”

最终，他还是抵达了最后一台投石机，只挥舞了一下战锤，那台木头机器就瞬间分崩离析的。

“漂亮！干得漂亮！阿尔托！现在快回来！”

阿尔托在乱军之中挥舞着锤子开始回撤，但自己的骑兵队已经所剩无几了，他自己也身中数箭，快要支撑不住了。

在抵达步兵团阵型后方时，阿尔托倒下了，从马上摔了下来。

“不…他会死的。”

“将军！你不能…

莱弗斯快步冲下城楼，驾着战马前往阿尔托倒下的地方。

“步兵团，掩护骑兵队撤离！”

莱弗斯一路大吼着，很快来到了阿尔托身边。

“干得漂亮…阿尔托。”

阿尔托还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他对着莱弗斯笑了一下，就昏过去了。

莱弗斯扶着阿尔托上了马。

“战士们，撤退，撤回城内！快！”

盖赫的部队如同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但莱弗斯清楚地知道，在这个距离下，己方部队能够安全地撤回城墙之内。战斗的第一阶段已经胜利了，下面要做的就是守住城门和城墙。

“干得很好！将士们！我们成功了！”

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

损失了骑兵队的绝大多数，和少量的步兵，摧毁了对方的攻城器械，这对莱弗斯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格隆的城墙易守难攻，他相信靠着剩下的一万多人，完全可以守住城墙。

医疗班也在全力救治着伤员们，莱弗斯这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告诉恩雅现在的情况，目前可以松一口气了，他决定回家帮恩雅撤离格隆。

可就在这时。

“将军！不好了！将军…”

“什么事，慢点说。”

“西门…西门被破城者攻破了！”

“什么！？你确定吗？”

“是的，破城者已经从撞开了西门主城门，城主…城主大人已经阵亡了，萨库里将军正在启动巨人之轮作…殊死一搏。他…他让我来通知你这件事。”

“萨库里…查维尔…”

莱弗斯捏紧拳头狠狠砸向桌面。

“格隆已经失守了，将军，在西门那边的…才是盖赫军的主力部队，大概有…”

“…”

“五十万人。”

“该死，我就知道。卡厄斯那个家伙…肯定还留有一手！”

莱弗斯转念一想，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劲。像这样玩战术下死手，不给活路的进攻，不像是卡厄斯家族的风格。暴君卡厄斯一世暂且不论，现在掌权的是卡厄斯六世，根据莱弗斯对他的印象，六世不像是这样残酷无情，发动如此多的兵力进攻格隆的人。

莱弗斯隐隐约约觉得，盖赫的高层可能已经发生了非常严重的变化。

但西门已经被攻破了，现在再凭着已有的不足两万人的军队，去面对盖赫倾城出动的主力军，无疑是杯水车薪。

“传我的命令下去…告诉我们全部的战士，我们…我们撤离吧。”

“什么？将军，您是认真的吗。”

莱弗斯点了点头。

“如果西门那真如你所说，萨库里已经启动了巨人之轮，那我们过去增援也毫无意义了，只会给他拖后腿，白白牺牲。”

“那，那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弃战线啊！”

“大家都是有家庭的人，我一开始跟你们说了什么？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人都死光了，谁还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再次重建格隆？如果我们都死完了，格隆…也就真的毁灭了。”

“…”

战士们都沉默了。

“这样吧，南门这里还需要一些人坚守阵线，愿意留下的就留下。那些当父亲的，有家庭的，有爱人在等着你们的，你们…帮助医疗班一起带着伤员一起撤离吧。”

很多人都犹豫了。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我的战士们！我们没耽误一秒，就会有另一个我们所关心的人白白死去！”

“这是命令！”

莱弗斯以少有的不容置疑的强硬语调命令着。

战士们默默地站起身，往格隆主城区走去，只有少部分人仍然坚守在岗位上。

“前些天，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我也没有妻子孩子…”

“…对我而言，格隆的每一位城民都是我的家人。”

“我也是，我已经一个人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辈子了，人生总得做点有意义的事嘛。”

“谢谢你，将军，谢谢你的仁慈，我愿在此坚守岗位。”

“我也是！”

“我也是。”

“还有我。”

“格隆，永不陨落…！”

没有撤离的战士们纷纷走上了城楼，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从城楼上传来一阵阵战士们的怒吼。

“格隆，永不陨落！”

是啊，有着这样的战士们，父老们，兄弟们，格隆的精神一定不会在此消亡。他们知道他们终究难逃一死，但他们都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这就是格隆的精神，这就是格隆能够一次次从废墟中重生的原因啊。

莱弗斯这样想着，心口一暖，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泪水。

他举起剑，嘶吼着那句让格隆每个人都热血沸腾的话。

“格隆，永不陨落！！”


安排好了南门最后的部署，莱弗斯决定回去寻找恩雅，把她安全送出城后，再帮助格隆的城民们撤离。

“将军！西门…西门那。”

“怎么了？什么事？”

“萨库里…萨库里将军他…他孤身一人挡住了盖赫的五十万军队，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不过他好像也快要撑不住了！”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救他。”

“将军，那里…一定要小心啊。”

莱弗斯向他回了礼，驾着马朝着西门赶去。

“萨库里…你一定要坚持住。”


格隆城西门处。

盖泽坐在破城者的王座上俯视着自己的战士们。

这个位置原本只属于卡厄斯家族，但是盖泽做到了，在那样一个地狱一般的国度，成功达到了权力的顶峰，以一己之力扳倒了统领盖赫城百余年来的卡厄斯家族，坐上了王座。

夺权后的几年来，他一直贯彻着自己的那一套管理方法，依靠每个人的恐惧来达到最高的运作效率，正因如此，他能感受到，盖赫的军队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觉得，甚至是卡厄斯一世，都没有领导如此一支恐怖之师的机会。

而今天，他迈出了征服世界的第一步。

他不会像卡厄斯家族一样，刻意为格隆留一丝生机。他清楚地知道，格隆之所以能够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完全是因为卡厄斯家族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完全摧毁格隆。他们需要格隆自我恢复，等到格隆再次枝繁叶茂的时候，才会再次出兵掠夺格隆。

这也是卡厄斯家族为什么选择放萨库里和阿尔托一条生路的原因，他们知道，格隆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让格隆再次辉煌。

盖泽不一样。

格隆只是他征服世界的第一步，占领格隆后盖赫的军力将会无比的强盛。格隆的农业和工业基础都非常好，占领了格隆，盖赫的后勤就得到了保障。

下一步，就是占领商业中心吉塞，切断米耶若、卡维斯和卜拉的贸易往来，占据通商要道，孤立这三个城邦。

随后盖赫就可以挥军北上，征服米耶若和卡维斯这两个军事实力相对弱小的城邦，稳住盖赫的大后方。

如果能保证这些，最后和卜拉的决战，盖赫就稳操胜券了。

想到这里，盖泽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格隆城民们坚守的所谓其不屈不挠的工匠精神，只不过是弱者挣扎在强者的怜悯之下，不值一提的存在罢了。而如今，格隆的每一个人都将其看作起精神支柱，奉为至高无上的教条，这不禁让盖泽觉得有一点可笑。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恩雅。

现在的他，已经对这样一个女人失去了兴趣，不过他还是要感谢恩雅，如果没有她，也就没有今天的盖泽?安纳西了。如果没有她，盖泽就不会有这样磅礴的野心了。

“陛下，破城者已经准备就绪，就等您一声令下，我们就可以撞开格隆的大门。”

“很好，那就去做吧，传我号令，全军做好战斗准备！”

“是，陛下。”

破城者开始缓缓启动了，攻城锤开始调转方向，对准了格隆的大门。

破城者之下的盖赫士兵们如同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在爬动，给破城者让开了一条道。看着这个场景，盖泽突然有点理解卡厄斯一世的心态了，为什么卡厄斯一世那么喜欢打仗，破城者一定功不可没。

无数的精锐士兵在自己的脚下就像蝼蚁一样，这画面给了盖泽无比的满足感。

身旁的士兵吹响了战争的号角，破城者随着号角的声音开始慢慢加速，正对着格隆的西门驶去。

速度越加越快，盖泽下意识地握紧了王座的扶手。很快，破城者的速度加到了最快，盖泽能从脸庞呼啸而过的风中感受到。

“唔哈哈哈哈！来吧，让我来看看，所谓的卡厄斯的象征，盖赫的象征，到底有着多强的力量吧！！”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破城者的攻城锤撞上格隆城门的时候，城门就像泡沫一样一瞬间就炸开了，带着周围的城墙一起轰然倒塌。而王座却几乎纹丝不动，盖泽只是轻微的感受到破城者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而在他面前，格隆的西城楼就像灰烬一般烟消云散了。

“哇塞，这真是太爽了！六世你这混账东西真的是暴殄天物啊！这么厉害的东西你就天天放在家里供着吗？当摆设？”

周围响起了盖赫战士们的怒吼，无数蝼蚁一般的士兵，从破城者和城门之间的缝隙涌进格隆城，屠杀着他们路上的一切反抗力量。

“盛宴开始了，我的兄弟们，给我杀！”

但很快，盖泽就注意到情况有一些不对，攻进格隆城的战士们如潮水一般往后退。

“为什么！为什么部队在撤退？”

盖泽勃然大怒。

“报！！陛下！！那…那个…那个铜像！那个铜像动起来了！！”

“什么？你是说巨人之轮？”

“是的，就是格隆西门的那个巨大铜像！它它它它它活了！”

“什么？！”

“我们…我们没有办法…啊…！”

盖泽拔出剑斩了面前这个传令兵。

“大惊小怪。”

盖泽并没有感到很惊讶，格隆虽然弱小，但并不落后，毕竟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工匠们齐聚的地方，能够做出这一手准备也是情理之中。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还留着一手呢，萨库里。”

“听我命令，让破城者掉头回到刚才的位置，我倒要看看这个铜像有什么能耐。”


格隆能把守西门的兵力也只有一万余人，萨库里很清楚，敌我的兵力悬殊实在是太大了。尽管如此，查维尔还是毅然决然带着部队前往迎击。

“萨库里将军，巨人之轮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够启动，不过您现在可以前往驾驶舱了。”

“很好。”

巨人之轮，格隆的象征。

上一次格隆守城战之后，萨库里就开始了改造巨人之轮的计划，他发动了无数优秀卓越的木匠、铁匠、机械师，秘密建造了一个和铜像一样大的巨型机械，作为防守格隆的最后一道防线。

因此，巨人之轮真正意义上成为了格隆的象征，不仅仅是一座歌颂格隆万千工匠的纪念物，而是真真正正的，格隆无数工匠的智慧和心血的凝聚体。

萨库里清楚地知道，父亲带领的那支小部队根本抵挡不住数十倍于己方的盖赫军，但他们可以为巨人之轮的启动拖延时间。萨库里相信，自己的父亲，自己战士们，已经做好牺牲的准备，为了启动这座格隆的丰碑。

无数的战士、同胞，还有他的父亲。

在巨人的肩上，萨库里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们每一个人勇气、智慧，他们每一个人炽热的心。

在巨人的肩上，萨库里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们每一个人的死。

自己终将独自面对盖赫那无穷无尽的狂徒们。

但萨库里清楚的知道，他不是孤军奋战。他脚下的这个巨人，是由格隆的每一个人汇聚而成。每一个人，都被由格隆那不屈不挠的精神联结在一起，齐心协力，并肩作战。

他的脚下，是从最初的那一代格隆人不断传承下来的，格隆精神的具象化。

巨人之轮。

每一次说起这个名字，萨库里都会热泪盈眶。

“将军，巨人之轮已经启动完成了！”

巨人之轮。

萨库里再次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知道，在不远的未来，他们可能就会不复存在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格隆，永不陨落！”



[chapter:（IX）]

==【盛宴】==

当我赶到格隆西大门时，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我，也不禁为战争的残酷所震惊。

血的盛宴。

堆积如山，汪洋如海的尸体。

曾经翠绿的大地被鲜血染的鲜红。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描绘那一副惨状，我也不忍心再去描述我所看到的一切。

我知道，那些绝大多数都是盖赫战士的尸体。

我们与他们为敌，但我却并不憎恨他们。

他们也不过是那个名为“盖赫”的战争机器之下牺牲品罢了。

六年前的那场战役让我看清了一切。

无论盖赫把战争颂扬的多么伟大，多么高尚。

无论格隆的反抗多么英勇，多么悲怆。

战争就是战争。

众生平等，皆为弱者。

战争，不会因为你扮演的角色而对你网开一面。

无论你是战士，还是平民。

无论你是站在邪恶的一方，还是站在正义的一方。

只有幸运才是唯一的变量。

……

我在广袤的战场上驰骋着，寻找着巨人之轮的踪迹。许多身负重伤的盖赫战士，不出我所料，都被遗弃了，因为对盖赫而言，这些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在城塞的西北角，我看到了巨人之轮的残骸，左腿已经被撞断，举着巨大齿轮的右臂也已经卡在城墙内无法动弹了。

而城门到西北角的一路上，都是被碾碎的盖赫战士的尸体。

我能想到这场战斗的经过，在萨库里忙于与盖赫士兵作战的时候，破城者加速加到最大，碾过己方士兵之后，再一下子把巨人之轮撞到了城塞的另一边。

不过，在我目力所及范围内，我看不见破城者的影子，但我很快发现，远方格隆的主城区已经冒起了烟。

我来到巨人之轮的脚下，沿着它巨大的金属身躯爬上了它的肩膀。

在这巨人的头顶，我看到了奄奄一息，但还活着的萨库里。

“你是来杀我的吗。莱弗斯？”

他突然说出的话让我不知所措。

“怎么会？我是来救你的，快，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离开这。”

萨库里看了看我，眼神空洞，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还能站起来吗，过来，扶住我的肩膀。”

“我输了。”

“是啊，我们，输了。”

“一切都结束了。”

“不，萨库里！我们还活着，阿尔托也还活着。”

萨库里抬头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

“他们已经进城了，我挡不住他们。”

“你已经尽力了，我知道的。在你这开战前，我已经吩咐他们撤离了，我们…应该还能救下不少人。”

“嗯…谢谢你…莱弗斯，我很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呢…萨库里，你总是这样…来，还能站起来吗？”

他点了点头。

“这匹马给你，南门那里还有一些我们的战士，阿尔托应该还在那里，虽然重伤可…他的命真的硬。”

“嗯。”

“你赶紧去南门吧，带着阿尔托和剩下的战士赶快走吧。”

“走，我们…没了格隆，我们还能去哪里？”

我托住萨库里的肩膀，对他说出了那句话。

“Ina Bolar, ts soore gypo, xina.”

如果不是因为这句话，恩雅也不会选择这里。

这里不会成为我们新的家园。

我们，也不至于为了这里的毁灭而悲愤万千。

那仿佛神谕一般的那句话。

“谢谢你，莱弗斯。”

萨库里上了马，向我敬了礼，调转马头朝着南门而去了。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才想起来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的恩雅，还在家里等着我。


我在格隆的北部城郊找到一匹马，有了它的帮助，我应该能绕开盖赫的战士们，及时赶到我位于格隆东北方的家中，然后带着恩雅从北门离开。

格隆虽然不强大，可也是六大城邦之一，它主城区的面积还是广袤的。我虽然不清楚萨库里到底消灭了多少人，但就算有着几十万人一路烧杀抢掠，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到达城塞的另一边。

我沿着格隆北郊的农田一路狂奔，快马加鞭，当时的我目的十分明确，我的脑中只有她。

恩雅。

对于我来说，我已经做到了我力所能及的一切了，我觉得我已经报答了格隆城对我，和对恩雅的恩情。我不再为格隆而战了，我只为了我自己，和我所爱的人。

从北坡的高地农田，我能看到数以万计的盖赫战士在沿着格隆主城区一路烧杀抢掠。我不敢去想象，如果那边还有没有撤离的平民会怎么样。拯救他们…已经不是我的责任了。

格隆的主城区燃起了大火，很快，我能清楚地看到，位于格隆中央区的卜拉神柱，也倒塌了。

我知道我时间不多了，我一路都在祈祷着，恩雅，千万不要出事。

恩雅，一定要等着我。

我一路呼唤着恩雅的名字。

恩雅。


当我到达住宅东北侧的药草田时，还没有发现盖赫的士兵的踪迹，但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正在步步逼近。

对于他们而言，这也是难得的盛宴。

一直被恐惧压抑着的他们，也只有在这时，才会现出獠牙。

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是自由的，盖赫允许他们做任何事。

掠夺，杀戮，强暴，凌辱。

现在的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只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罢了，完全被自己的欲望所驱使。

我不敢去想象主城区的事情，我已经没有那个能力再去拯救更多人了，至少那时没有。

“恩雅，恩雅？”

“老爷？”

“卡洛拉，万幸你们没事！恩雅呢？”

“夫人她很好，她正躲在地下室里。”

“快，快把她喊出来，我们一起走，我去再找一匹马。”

“好的，我这就去喊夫人。”

我沿路搜寻着有什么能用的上的东西，盖赫的大部队暂时还没有抵达这里，真是万幸。我找到了一个背包，随便装了一些食物和水。

邻居们已经悉数离开了，这让我很欣慰。在邻居家的后院，很幸运，我又找到了一匹马。

在我牵着马回家的路上，我听到了盖赫士兵的声音，他们正有说有笑地正朝这里走来，一路砸着东西，然后把想要的东西值钱的东西装进自己的兜里。

我赶紧牵着马往家走，但马蹄声惊动了他们。

我躲进了家门口，轻轻关上门，屏住呼吸。

“莱弗斯！谢天谢地！亲爱的…”

我伸出手指放在嘴前，示意恩雅不要出声。

看到恩雅没事，我也松了口气。

我仔细听着门口盖赫战士的脚步声，估计他们有五六个人，他们骂骂咧咧的踢开我们邻居家的门，冲了进去。

我小心地打开门，观察门口的情况。他们五个人都已经进入了隔壁的房子，于是我小声地问道卡洛拉：

“会骑马吗。卡洛拉。”

“会一点，老爷。”

“很好，你赶紧打包一些食物，我给你留了一匹马，你赶紧走，从这去北门。”

“都这个时候…我就不想着吃的了，老爷，那我…”

我向她点了点头。

“祝你好运，卡洛拉，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也祝你们一路平安，老爷，夫人。”

我关上门，听到门口离开的马蹄声，我赶紧牵着恩雅的手来到里屋。

“亲爱的…”

我一把抱住恩雅，疯狂地亲吻着她。

“恩雅…我的宝贝，你没事…真好…”

“好啦…亲爱的…我也很开心哦。能看到你回来…”

“你一定很担心吧…抱歉，我来晚了。”

恩雅摇了摇头。

“只要你回来，永远都不算晚。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你的。”

我抚摸着恩雅的脸颊，一把抱起她。

“那么，我的公主，准备好再次和我远走高飞了吗？”

她点了点头。

“早就准备好了，我的王子。”

我听到家门口一阵骚乱，一定是卡洛拉离开时的马蹄声惊动了他们。

我回首最后望了一眼，这五年来我们一起努力打造的家。

这五年。

就像一场梦一般，幻境一般。

而现在，我们的梦再次醒来了。

但是。

但是。

梦醒了，并不意味着。

梦魇会放过我们。

在我抱着恩雅跳出里屋的窗户时。

我只记得。

恩雅大吼了一声。

“小心！莱弗斯！”

然后。

她…

她从我的怀里跳了下来。

来到我背后。

一把抱住我。

她的脸颊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看不到她的身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一口血喷在我的胸前。

我才发现。

她的胸腔，和腹部，已经被箭矢贯穿了。

她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身体就这样滑了下去。

倒在地上。

不远处，站着一队盖赫的弓箭手。

是他们…

可恶…


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了，我的身体已经不受我控制了。

我不知道我身中了多少箭，但我那时仍穿着铠甲，所以我现在还能够坐在这里跟你讲述这一切。

我拔出剑，冲到他们面前。

并没有任何的犹豫，我的利刃划过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脖颈。

他们临终的呼喊唤来了更多的人。

我也就杀了更多的人。

我记得，在将他们一个个斩首之后，我又将我的剑，插进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胸膛。

我嘶吼着。

咆哮着。

杀戮着。

我全身都被他们的鲜血染红了，直到最后一个人的鲜血喷到我脸上，我才稍稍清醒过来。

一切都来的太快了。

太快了…

太快了……

……

我赶紧回到恩雅身边，拉住她的手。

她还活着，但已经失血过多，快不行了。

她的嘴唇颤抖着，好像在说些什么。

“活下去…亲爱的…”

“我…很高兴…”

“我终于…能……保护你了…”

“莱弗斯…我相信你……你能结束这一切…”

“我…我和佐伊…都相信着你。”

“我…我……我是如此地爱你…”

“爱你…”

“爱你……”

恩雅曾说过，她永远站在生命的那一边。

无论是在盖赫当医生的时候。

还是逃离盖赫，面对抉择的时候。

“我…偶尔……也想着，自己要是有能力去…拯救你们，那该多好。”

在胧月湾谷那皎白的月色下，她曾这么说过。

她也这么做了。

恩雅。

那个两次拯救我的女人。

“恩雅…”

“恩雅……”

“恩雅………！！！”

“恩雅…不要…不要离开我…”

“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紧紧地抱住她，亲吻着她，呼唤着她。

但是，她已经没有反应了。

她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就好像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那样。

她确实，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我再一次，被她拯救了。

第二次。

明明是应该被我保护的人，却再一次拯救了我。

我从未像那时那样憎恨着自己的弱小。

这就是战争，它不会因为你是战士，还是平民。

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强大，还是弱小。

是正义，还是邪恶。

对你区别对待。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战争。

我就这样抱着恩雅，不知道抱了多久。


“那边的！别动！”

又一队盖赫的士兵围了上来。

心情稍稍平复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虚脱了，之前受伤的疼痛感也一阵阵向我袭来，我已经无力反抗了。

我当时就想着，就这样吧，我就和恩雅一起死去吧。

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死去，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我仍然紧紧的抱着恩雅，不愿放开。

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自己最后的一刻。

可是。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诅咒自己的幸运。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被这该死的幸运笼罩着。让我不禁思考，这到底是幸运，还是命运刻意地折磨。

我没有感受到箭矢穿过我的肉体，或是刀刃砍向我的头颅的感觉。

相反，我听到了盖赫士兵们的哀嚎，和他们倒地的声音。

“莱弗斯？”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还好吗，莱弗斯？”

“菲尼克斯…”

“抱歉，我来晚了。刚才在另一边的时候我就看到你骑着马过来了…但…但他们也看到了。”

“已经无所谓了。”

菲尼克斯看到了我怀里的恩雅，他也沉默了。

“恩雅为了保护我…”

我狠狠地捶着地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感觉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莱弗斯…”

“为什么…会这样……”

“莱弗斯，恩雅小姐肯定是相信着你，相信你能够改变这一切，才这么做的。”

“为什么…”

“莱弗斯！振作一点！”

“啊…”

“听我说，莱弗斯！听我说。”

我稍稍回过神来了，望向菲尼克斯。

“这样的我…还能做什么…我连我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这不怪你，这是真话，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的意思。”

“唔…”

“听着，盖赫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盖赫了。”

“什么？”

“如果是卡厄斯的话，你知道的吧，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嗯，我知道。”

“之前的肃正部部长，盖泽·安纳西，你对这个人了解吗？”

听到这个名字，我整个人如同触电一样。

那个陷害了恩雅父亲的男人。

“大概知道一点。”

“那就行了。这个人背叛了我们所有人，包括卡厄斯六世，他夺了卡厄斯的权，发动整个盖赫的力量企图征服全世界。”

“…”

“不光是格隆，如果他再这么下去…会有更多的无辜平民…像恩雅一样死于非命。”

“菲尼克斯…”

“我相信你，莱弗斯，我一直都相信你，恩雅一定也一直都相信你，兄弟。如果你选择殉情的话，恩雅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嗯…”

“别忘了，我也是被恩雅拯救过的…莱弗斯，时间不多了。以你的战略才智，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来应对盖泽那日益膨胀的野心的。”

“我…我知道了。”

“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莱弗斯·莱诺尔。听着，兄弟，盖赫的战士很快就会发现这里的事情，你快点走，我替你打掩护。”

“我知道了。”

“对…对对对，就是这种眼神！快站起来，带着恩雅…离开这里，活下去。然后…去拯救更多的人吧。”

“菲尼克斯…”

“就像恩雅所一直坚守的那样。”

“就像恩雅…一直所做的那样…”

“对，就是这样。”

菲尼克斯搀扶着我，帮着我把恩雅…的尸体抬上马，向我行了一个标准的盖赫军礼。

“愿恩雅的灵魂保佑你，我的兄弟。”

“你也是，菲尼克斯。”

“后会有期，兄弟。”

在残存理性和判断力的驱动下，我带着恩雅，前往北门，成功逃离了格隆。

“那么，我该何去何从呢？”

“恩雅，我该怎么做呢？”

“没了你…我该怎么活下去呢？”

“没有了你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恩雅…”

我在荒野中大声呼喊着恩雅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chapter:（X）]

==【救赎】==

距离那次惨烈的屠杀已经过去了三年，盖泽·安纳西在格隆站稳脚跟后，开始谋划着自己的下一步棋。但在那之前，对于自己境内那些已经在精神上投靠了卜拉的人们，他要对他们实施必要的惩罚。

莫瀚斯，那座位于盖赫的边境城镇，已经全民皈依卜拉神教的城镇，盖泽打算先拿它作为目标，杀一儆百。

他只想要传递一个很简单的信息，那就是在盖赫的土地上，没有神的存在，只有战争和鲜血。

强如盖赫这样的战争机器，推平六大城邦之一的格隆都轻而易举，想灭掉这样一座小城还不是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盖泽不这么想。

碾死一只蚂蚁是简单，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举动要让别的蚂蚁恐惧，彻底断绝他们可能的反叛念想。让恐惧真正在人们的心底扎根发芽这件事，对盖泽来说，已经是驾轻就熟了。

就这样一座人口不足十万的小城邦，盖泽驾着自己的御座“破城者”，带着浩浩荡荡的五十万军队，亲手撞开了莫瀚斯的大门，撞倒了卜拉神柱，屠杀了几乎全城的平民。

这一举动震撼了整个世界。

只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等待了三年之久，等来了他完成大局的最后一块拼图。


卜拉，卜拉神教的圣城，圣洁之城。

位于卜拉城正中央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卜拉神柱。在神柱的北方坐落着全世界最大的卜拉教堂，也是卜拉神教的教会总部。

卜拉神教大主教，也是教会中最德高望重的人——范·德克，今天也照例在神柱广场进行着祷告。

“Ina Bolar ts soore gypo xina!”

祷告结束，范?德克回到教堂，今天要进行重要的例行军事会议，王之六骑士将会聚集于此，与主角一起商讨卜拉城的军事战略部署。

关于盖赫城的问题一直是军事会议的重心，主战派与主和派常常是辩的不可开交。

主战派代表，王之六骑士之首，骑士军团长范·达特尔，一直都力谏主角范·德克联手王城吉塞、知识之都米耶若和废墟之星卡维斯一同反抗盖赫的扩张。圣之骑士萨库里，力之骑士阿尔托和风之骑士逢都站在骑士长范?达特尔的这一边。

阿尔托和萨库里自不必说，他们亲身经历了自己家园的毁灭。逢出生于吉塞，三年前他的家人从吉塞前往格隆经商时不幸遭遇了盖赫的入侵，逢的双亲均死于战火之中。

骑士长范?达特尔则有着敏锐的嗅觉，对战争形势和暴君的心理都有着准确的判断，他清楚地认识到盖泽·安纳西的野心绝不仅仅满足于格隆这一座城市和格隆肥沃的土地，他认为，应该暂时搁置和卡维斯的矛盾，和卡维斯、吉塞联手形成对盖赫的包围圈，全力绞杀盖赫。

主和派的灵之骑士埃拉曼达和怒之骑士卡莱则认为，和卡维斯的合作绝对是一个错误，密谋者一定会在背后暗算教团。同时，米耶若作为知识之都，军事实力不强，而军事实力强盛的王城吉塞，则在昏庸无能的阿兹台克八世的统治下一片混乱。

如果草率形成联盟，卜拉绝对会蒙受更大的损失。况且，在卜拉的历史上，卜拉从来没有主动发起过战争，如果发动战争，卜拉的百姓们一定会反对。

会议吵得一如既往地热闹，双方唇枪舌剑，针尖对麦芒，几次辩论都无法完全说服对方。

范·德克年事已高，也亲自经历了不少战争，因此他对战争极其反感，他虽试图保持表面上的中立客观，可他的内心是坚定不移的站在主和派的一边。

就在双方激烈的辩论的时候，一位士兵快步走了进来。

“大主教，军事议会的门外，有人要求晋见主教大人，他说他有着重要的情报要禀报给大主教范?德克。”

全场瞬间安静的下来。

“哦？有意思，他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吗？”

“他自称是…卜拉的热心教众。”

范·德克思考了一下，同意了这个人的晋见请求。

很快，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在士兵的押送下走了进来。

他不卑不亢地走到教皇的御座下，行了礼，沉着冷静地说道。

“感谢大主教同意我的晋见邀请，在下这次来到卜拉，是为了向主角大人提出一些不才的见解，还望您深思。”

这个人缓缓脱下帽子，让大家看清了他的脸。

“莱弗斯…”

萨库里在一旁轻声喊出了他的名字，他没有想到失踪了三年的莱弗斯，竟然在这个时候来到卜拉，晋见教皇。自从三年前格隆一战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莱弗斯，他甚至一度认为莱弗斯已经死了。

范?达特尔听到了萨库里的声音，转头问道：

“你认识他？”

“是的。”

“他是谁？”

萨库里想了想，坚定地说道。

“一个值得信赖的盟友，和朋友。”


“教主大人，盖泽·安纳西已经完全脱离了王城、卜拉教团和密谋者三方的控制，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威胁。我十分了解盖泽?安纳西这个人，他的野心绝不仅仅止于格隆，如果我们继续放任不管，将来的盖泽·安纳西和他的战争病毒，恐怕会将我们全部毁灭。”

“你为何有把握这么说，先生？”

“我是格隆人，主教大人，一名出生于盖赫，而后效忠于格隆的战士。”

全场一片哗然。

“我经历了盖泽身为盖赫肃正部部长的那段时期，见证了他没有人性的恐怖手腕，也见证了他夺权的全过程。而后我也参与了三年前的那场惨烈的格隆守城战。”

“我熟知他的野心，和他的伎俩。主教大人，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盖泽完全不会满足于现状。依我的拙见，在占领格隆之后，他的下一步棋就是直指王城吉塞。坐拥格隆这片沃土的他有了充足的后勤保障，在吉塞攻城战中他将占据极大的优势。”

“占领了大陆的中心地带后，卜拉、米耶若和卡维斯将会被孤立，在这期间，盖赫完全可以一边防守卜拉的进攻，一边侵略米耶若和卡维斯，我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可以理解我的想法。”

“最后，孤军奋战的卜拉绝对不可能战胜盖赫。”

范·德克沉默了，他认为莱弗斯的这番推理是完全合理的。

主和派的埃拉曼达则提出了反对意见。

“那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当前的局势，先生，教团和密谋者的矛盾已经日益激化，凭什么你会认为我们会和卡维斯结盟，一同剿杀盖赫？”

“不，你们不用结盟，我需要的只是你们同时出兵，两头施压，你们甚至都不会在战场上相遇。”

“所以，你马上会去说服那个坎普洛，让他出兵咯？你不会不清楚密谋者的阴谋和伎俩吧？”

“不是马上，我已经和坎普洛达成共识了，只要我一封信交到坎普洛手上，卡维斯就会立刻出兵。至于您所提到的…密谋者的阴谋和伎俩，至少我可以向您保证，卡维斯对我，是完全没有恶意的，甚至我可以说，他们会为了报答我而欣然帮助我。”

“何出此言？”

“三年前的格隆守城战，有将近十五万的格隆平民成功逃脱，他们没有去王城吉塞，也没有来到卜拉。在我的劝导下，他们去了卡维荒野，去了卡维斯。由我当中间人，我向坎普洛提了一个两头共赢的建议。格隆的工匠们帮助建立废墟之星卡维斯，而卡维斯会为他们提供庇护，直到…我们夺回格隆，格隆再次重建。”

莱弗斯补充道：

“相信我，埃拉曼达先生，格隆人是不会为密谋者效忠的，他们永远，永远，只会效忠格隆，这一个地方。因此，我相信你明白了为什么卡维斯和格隆难民都会十分感激于我。”

埃拉曼达没有再说话。

“同时，米耶若将会在我们的进攻中为我们提供医疗补给。我和原盖赫的医疗部部长恩托尔?克莱恩是旧识，克莱恩先生在米耶若有着深厚的关系网。十年前，克莱恩先生被盖赫处决的事情震惊了米耶若医疗界，可他们没有强力的军队，敢怒不敢言。而如今，他们也有了机会，为克莱恩先生，和无数死于非命的…医疗…人员和那些死于非命的平民报仇了。”

“还有重要的一点，主教大人。”

“是什么？”

“在我来卜拉之前，我去参见了阿兹台克八世，我也向他讲述了我现在和您讲述的这一切。只不过…”

莱弗斯顿了一下。

“我跟八世皇帝说，卜拉已经同意参战了。八世皇帝很高兴，我相信你们理解我想说的话。”

范·德克眯起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位来路不明的男人。

“如果你们仍然不想参战，我想告诉你们最后一件事。”

“让我猜猜，莫瀚斯。”

“不愧是主教大人，那这样就好办多了，我相信现在，卜拉神教的所有教徒，都在恐惧着盖赫。我相信他们一定期望着，伟大的教团率领着王之六骑士，一劳永逸地解决盖赫的问题。”

全场沉默了。

沉默良久，范·德克鼓起了掌：

“年轻人，你真的让我刮目相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莱弗斯·克莱恩·莱诺尔，主教大人。”


终于，拼图的最后一块已经准备就绪了。

在胧月湾谷的月色下，莱弗斯独自一人坐在河岸，久违地欣赏着那一如既往的月色。

明天，盖赫就会被彻底摧毁。

明天，世界就会被完全改变。

这一切都是献给你的，恩雅。

如果你还能活着，见证这一切，那该多好。

那该多好。

我们一起回到格隆，

我们一起开垦那片农田，

我们一起装修我们的新家，

我们一起把孩子抚养成人，

我们一起去集市，

我们一起去旅行，

还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情，

还想和你一起…

在那美好的新世界里，

和你一起。

让我再给你讲一次故事，

让我再次看着你入眠，

让我再次亲吻你的脸颊，

回到胧月湾谷的月色下，让我们再次相拥。

还有很多事，

想和你一起重温，

和你一起…

和你一起……



“莱弗斯？你果然在这里啊。”

萨库里从山坡上走下来，坐在莱弗斯身边。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在离开格隆之后，我有好好考虑过你的想法，萨库里。”

“必要之恶？”

“这一次，我希望你们能够速战速决，你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我理解你，完全理解。”

萨库里看着天空的圆月，若有所思。

“对不起，莱弗斯。”

“嗯？”

“那个时候，我曾怀疑过你。”

“我知道，没事的，这都过去了。”

“那么，明天就是你的大日子了，你准备好了吗？”

莱弗斯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准备好了吗？

没有恩雅的三年，他一直在为这一天做着准备。

这是他亲自，精心为恩雅设计的礼物。


后面所发生的事，只需要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讲述完。

吉塞、米耶若和卡维斯的联军兵临格隆城下，切断了格隆和盖赫之间的通路，彻底断绝了盖赫胜利的希望。

萨库里和阿尔托率领着卜拉的精锐骑士团，势如破竹，攻破了盖赫的城门，剿灭了盖赫几乎全部的有生力量。

在盖赫的王宫，莱弗斯生擒了盖泽·安纳西，在盖泽的面前，莱弗斯亲手点燃了破城者，看着它化为一片灰烬之后，莱弗斯亲手斩下了盖泽的人头。

王宫的地下室，范·达特尔发现了被囚禁的卡厄斯六世和他的女儿——帕蒂西亚。卡厄斯愿意跟随范·达特尔接受审判，但他请求放过不谙世事的帕蒂西亚。

卜拉收留了帕蒂西亚，她凭着自己的努力一路奋斗，成为了新一任怒之骑士。

莱弗斯收养了一位在盖赫攻城战中失去双亲的小女孩，他为她起名为佐伊。

一直在卡维斯庇护之下的格隆城民回到了格隆，再次重建他们的家园。工匠们着手以查维尔·库尔曼的形象建立一个新的巨人之轮。

盖赫举行了第一次全民表决，推选莱弗斯·克莱恩·莱诺尔担任新一任盖赫城主。莱弗斯向世界宣布，新盖赫永远不会主动发动战争。

在莫瀚斯的废墟上，卜拉、格隆和新盖赫三座城邦一起建立了一座卜拉神柱，上面刻满了这十年来逝去的所有生命的名字。

卜拉神教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一路传播到了新盖赫的主城，受到了城民的欢迎。

在新盖赫，奉神节的日期与别处不一样，莱弗斯将这个日期设为恩托尔·克莱恩的忌日，以此来缅怀这位伟大的医生。


“这个新世界，是我能献给你的，最好的礼物。”

“恩雅。”

……

……

……

油灯已经燃尽，故事已经讲完。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木窗的缝隙，洒进昏暗的房间。

“那么，塔博尔先生，这就是我莱弗斯全部的故事了。还需要再来一杯茶吗？”

里屋传来了一阵骚动，莱弗斯知道那是佐伊起床的声音。

“爸爸…你还在给客人讲故事吗？”

“是的哦，我的宝贝，来，过来。”

莱弗斯轻轻拉过佐伊，抱在怀里。

“你喜欢爸爸的故事吗？叔叔？”

对面的男人微笑地点了点头。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我的宝贝？我看你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呢。”

“嗯…爸爸讲了一个晚上的故事一定也累了，你也要早点睡哦。”

“嗯，一定。”

佐伊回到了她的房间，这时，塔博尔拿出了两个盒子放在桌上，推到莱弗斯面前。

莱弗斯打开盒盖，静静躺在这精致木盒里的，是一把闪着幽光的匕首。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莱弗斯，这样的和平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这也是我一直在担心的事情。”

“这一次，你打算怎么做？”

莱弗斯拿出匕首仔细端详着，没有直接回答塔博尔的问题。

“另一把匕首，是给佐伊的？”

“是的，佐伊和你一样，也有资格接受这份礼物。”

“我明白了。”

莱弗斯把匕首放回原位，合上盖子。

“如果这也是必要之恶，我将欣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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