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陆的冬日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严寒光景。自蒙古席卷而来的寒风似乎比往年更为强烈，裹挟着日本海上几乎凝成冰砂的水汽不断地侵袭偏远的七尾城。城的周边被层层的大雪覆盖，原本人气旺盛的城下町如今已是渺无人烟，这等荒凉肃杀的景色让杏奈一时间难以适应——莫说畿内天皇脚下的京都，就连越前朝仓那被誉为“小京都”的一乘谷城下町，距此也是三百里开外。肃杀的寒风让这座远离繁华地带的山城更多了几分凄悲之气，自入冬以来就几乎未停的连绵大雪更是封死了一切通往能登的道路。
纵是生长于此，已经习惯了北陆严寒的长连岼，面对此番多年不遇的严寒，也被冻得周身哆嗦，频频蹙眉咋舌；更莫提出身信浓，从未见过这等酷寒阵仗的望月杏奈。即便屋内四角都燃起了炭盆，空气依然冷的像是要结冰一般，仿佛连火焰也要被冻住。
女儿身的便利此刻体现出来。自己并不需保持各种繁琐的会议的出勤，万事交给父亲和大哥操心便可。每日早上只需请个安便能回屋偷懒甚至缩回被窝继续保暖，无需和父亲、哥哥们还有家臣们呆在一起挨冻，实在是身为女儿身的一大幸福。纵使正值评定日，前来七尾城汇报的也是父亲和纲连大哥，自己不过是趁机前来城下町游玩——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连日的大雪让城下町被封，一直期待的游玩又泡汤了。
杏奈作为唯一的贴身侍女更是被长连岼以方便服侍的借口带来七尾城留宿屋内，实则是同榻共枕地取暖温存。杏奈对此也并无意见，毕竟长连岼对她下的命令从来都是“暖被窝”。名为主仆实为恋人的小秘密在少女的闺房中被遮掩的天衣无缝。而这几日被大雪破坏了游玩计划的长连岼，更是半是迁欲半是疼爱地与杏奈夜夜缠绵，把自己白日里压抑的欲求全都在杏奈身上发泄出来。
“……百合子小姐，回来了吗……”杏奈睡眼惺忪地回应着纸拉门的滑动声。长连岼这个名字自然太过男性化，故她只让杏奈称呼自己的昵称——百合子，这个除了家人没外人知道的昵称。
“嗯。还困吗？要不要一起再睡？”面对这孩子的长连岼已经不似秋季初见时那般冷酷和凶恶，现在有的只是满脸的温柔和眼神中藏不住的疼爱。
“如果大小姐愿意的话……我怎样都可以。”杏奈低垂双眼，不单是没睡醒的困倦，更包含着残存的一点畏惧。纵使已过了一季，她对那天差点被吊死的恐惧还是没法忘怀。不是内心不信任百合子，实在是那种体验死亡的恐惧已经扎根在记忆深处难以抹除。
“嗯。”长连岼缓缓剥下身上的衣物，把洁白秀美的胴体暴露在北陆的寒气中。从那次以后二人不知道又做过多少次，早已不避讳坦诚相见。一钻进被窝，长连岼就像是小孩子见到糖一样抱紧了暖床的杏奈。
“嗯～杏奈真的有在帮我好好暖床呢。出去这么久被窝里还是热乎乎的，好幸福～”平常遮遮掩掩的女孩子爱撒娇的本性终于解放出来，百合子一边抱住杏奈一边用冻的通红的小脸蹭着杏奈光滑的脸蛋。
“杏奈～我饿了。”蛮不讲理的大小姐人格又蹦了出来。“今天好冷好冷好冷～让我吃了你暖和暖和身子吧。”压根不给杏奈回答的机会，话音刚落就和往常一样径直用唇舌堵住了杏奈的回答。她翻了个身撑起被子，全身压在杏奈上方，俯视着身下的那对晶莹的紫瞳。突然她脑袋里一阵电光石火，产生了某个新的想法。
“杏奈……这次换你在上面。”她又躺会杏奈身边，一臂挤进床褥和杏奈纤细的腰肢间，搂住她的腰微微发力回卷，示意她到自己身上来。杏奈领会了百合子的意思，顺势翻了个身压在百合子身上。感受着她的体重和温度，百合子轻声呢喃：
“嗯，对，就这样……来，杏奈，就这样……坐到我脸上。”
“呃……可，可是……”
“这是……主人的命令哦。”喘着热气的百合子又搬出不容置疑的主仆关系来命令她。
“……是。”虽然羞耻和不安各参半，杏奈最终还是屈服于百合子的淫威缓缓起身，双腿跨过百合子的头部跪在两边，把阴部完全暴露在百合子的视野正上方。
“嗯，对……坐下来，直接坐在我脸上……”百合子喘着粗气要求着。
“呜呜……”杏奈终究还是屈服了，缓缓屈膝跪坐下来，让自己的私处对准百合子的双唇。
“嗯，对，就是这样……杏奈也好好……享受一下吧……”百合子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顺着正上方那道淫靡的裂隙前后轻舐。按照自己身体的敏感经验，她只用那一点舌尖似有似无地刮着阴唇内侧，轻轻地挑逗刺激着杏奈的外阴。
“呜呜……呃呃呃……啊……”在这种挑逗的轻舔下，杏奈的性欲迅速高涨，腰也开始跟着百合子的节奏前后摇动起来。不满足于这种无法灭火的轻蹭，杏奈试着坐得更往下，让百合子的舌头能更多地舔到自己的嫩穴。
察觉到杏奈已经进入状态，股间被自己的唾液和她分泌的润滑液打湿，百合子决定不再磨蹭，直捣黄龙。她猛地伸出双手抓住杏奈的两侧腰际，把杏奈的身体往下拉。杏奈来不及反应，全身的重量就直接落在了百合子的脸上。百合子趁杏奈因受惊而僵直的机会，用舌尖开路，强行挤进那蜜壶的入口。
插入的瞬间，杏奈不禁“嗯！”地惊哼一声。百合子没有理她，尽力把舌头伸长向蜜穴内顶去，仿佛要去刺探那不可能够的到的子宫口。虽然子宫无法探到，但终究还是有了意料之中的收获——杏奈处子之身的薄膜。一瞬间的上头让百合子有股冲动的想法：自己要不要就这样用舌头夺去杏奈的纯洁？当然这个念头瞬间被打消了，毕竟舌头的后劲着实不足，无力破身。百合子也不恋战，开始用舌头在杏奈的里面转圈搅动，轮流刮着阴道的内壁。杏奈的处子之身从未被插入，尚未开发的处女之地异常敏感，稍动一下就忍不住“呃呃啊啊”地娇喘——当然声音太大难免会惊动下人，所以杏奈尽可能地控制着音量，心里默默期待着不要被外面的人发现。
见渐入佳境的杏奈已是一脸迷情地仰首享受，百合子加快了舌头抽插搅动的速度，让杏奈的腰不安分的扭动起来。
“呜……哈……不行，百，百合子小姐，要来了……来了……”杏奈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嗯——”百合子加速了舌头的动作，整张嘴也完全大张贴住杏奈的阴唇，试图接下马上到来的泄洪。
“呃……唔……啊！”杏奈猛抽一口气，身体猛烈颤抖起来，百合子连忙双手发力把她死死按在自己脸上。汹涌的高潮阴精从蜜穴深处喷泄而出，第一发猛地泄在百合子口中。惊异于其猛烈和巨量的百合子连忙本能地推开杏奈，但这就让后发的数发溅射的阴精直接对准了自己的面部喷洒而出。
“哈……哈……杏奈……把我给……颜射了呢……好开心……”百合子大口喘着气，微弱的声音里全是满足。
沉浸在绝顶后的余韵中，两人仍然不远分开，相拥着回味这次主从身份互换的别样快感。
“杏奈……能随便颜射主人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呜呜……”杏奈把脸埋在百合子胸口不敢看她。
“怎么说呢……明明这样做是被下人侮辱了……可是我反而感觉还想被这样……被强迫地凌辱……”
“百合子小姐……不要这样说……”杏奈心里还是有些惶恐。
“是呢……那，接下来满足我一下怎么样？”
“嗯……杏奈，会让百合子小姐……舒服的。”
两人正欲继续缠绵，门外却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即传来家丁头目的声音：“小姐，老爷和大少爷正召集全家重臣，据说是畠山大人召开了紧急军议，烦请大小姐即刻更衣随诸位大人前往七尾城！”
百合子不禁愕然。低头看一眼刚刚怀中如同温顺的小兔子般趴着杏奈，此刻也一脸茫然。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紧急情况，连她这个可去可不去的女孩子也非要出席不可？但时间不允许她多想，百合子连忙从温暖的被窝中爬出来，顶着房间里尚存的刺骨冰冷翻找着自己那套男式简装。杏奈见百合子急迫，也不顾自己光着身子，一骨碌爬起来帮着百合子更衣。
“我明白了，正在更衣，马上就到，你先退下吧！”百合子穿衣到一半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回应家丁头目的报告，也顾不上主从礼数连忙回复。门外听闻，回了一句“是”，便只剩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在木质地板上吱嘎作响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百合子喃喃道，同时迅速系上一只足袋的系绳。
“……杏奈，也好奇。”刚刚经历过闺中大战的杏奈体力耗了七七八八，现在仍然还是一副温顺的小兔子的模样。
“……”百合子沉默了。杏奈这句话让她意识到形势开始对自己不利。就算两人已经共同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相互都已经把身体给过对方了，可再怎么说杏奈也是望月家的忍者——而望月家乃是武田这个庞然大物的下属。自己当时色欲上脑把她擅自扣在自己身边，还故意把已经处死她的假消息公布了出去，若非路途遥远，中间还有上杉这个死敌挡在武田北上能登的路上，相信望月氏那边早就带着武田的兵力打过来了。但就算如此，作为千代女的女儿，杏奈难道真的会死了回家的心？怕只是委身与此从长计议，在这百余夜中她展现的娇媚或许也只不过是为了欺骗自己让自己放松警惕罢了，毕竟望月女忍收养的流浪孤女无人不晓色诱之术。这种紧急军议万一爆出了什么重要的大危机，恐怕杏奈就会顺势脱逃回到信州，自己自然也会首当其冲面临巨大危机……
想至此，百合子深感不安，便回头叮嘱杏奈道：“杏奈，你留在屋内保暖便是，军议你无须担心，若是好奇我回来告诉你便是。”
杏奈点了点头，虽然只有十四岁，但她还是能感觉到百合子话中隐匿的含义。自己毕竟是尴尬之身，若是自己跟随去军议，先不说没有合适的名义，百合子也会对自己产生戒心。但她的直觉却告诉她，这次的军议一定要去听，无论用什么方式。
百合子更完衣，也来不及多顾及什么，急匆匆地拉开门跑向评定间，地板被重重踏下的脚步踩的吱嘎作响。杏奈一直听着那渐渐远去消失的脚步声，直至再也听不见，方才悄悄打开衣柜，从中摸出那套忍者用的夜行衣。
纵然远离望月忍者的监控，她暗地里也并没有放下忍者的训练。倒不如说，这么长时间的训练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让她本能地会去保持自己的那强行突破常人极限的身体素质。只要脱离了外人的视线，她就会时刻操起忍者那一套闪转腾挪、飞檐走壁的技术，保证自己不会在这看家本领上有所退步。
就算外面是冰天雪地，她还是坚信自己能够耐得住无风无雪的干冷。至少这次没必要只穿一层夜行衣。

畠山家的重臣组合称“畠山七人众”，但在永禄九年时，长续连和游佐续光联手起兵，流放了畠山义续、义纲父子，拥立了畠山的幼君，实际上控制了畠山氏的政权。原本只是七人之一的长续连在此之后吸收了其他数位重臣的势力，家门实力迅速膨胀，开始与原本的笔头家老•游佐续光形成对立。为了牵制长续连，游佐续光和温井景隆联手形成同盟，现在能登的形势基本就是这两方势力的勾心斗角。把眼光放远一些，北陆七国之中，除了已经被划入新的畿内霸主——织田信长领下，现在由丹羽长秀治理的若狭国，以及无足轻重的佐渡岛，越前朝仓、越中椎名、越后上杉，再加上加贺不稳定的一向一揆在各方势力之间当搅屎棍，让北陆的格局变得混乱无比。而能登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桥头堡和中转站，无论对于哪一方的战略意义都是十分重大的。可以说，畠山家的倾向直接影响北陆的势力偏重，所以无论是长续连还是游佐、温井，对于决定能登畠山家的倒向也是极为慎重的。
随家人赶到城内的评定间依次坐定后，长连岼留意了一下周围其他人的表情。这次军议是父亲发起的，虽然眉头紧锁，但长续连和长纲连在体态上却比较放松，想必是在情报上占了先机，固而有恃无恐；而收到紧急军议通知的游佐和温井兴许是并未接到相关的情报，故而在对紧急情报的担忧之上还多了一层在政斗上处于下风的不甘和怨气。
活该。长连岼心里暗爽。那游佐续光当年因为跟温井氏争权，被打败后一度被流放，直到畠山义纲当权压制了温井氏方才被请回来，还继续当他的首席重臣；可后来永禄九年那场政变，这白眼狼居然翻脸不认人，和父亲联手又流放了畠山义纲，还把当年流放他的温井氏请了回来，现在为了遏制父亲居然跟当年流放了他的温井总贞的孙子——温井景隆联手。自己从父亲和哥哥们那里听到这些历史的时候，对这个游佐续光就本能地反感。今天看到这家伙一脸吃了苍蝇般的表情坐在那里，长连岼的眼神里不免多了几分得意之色。
“拜见畠山大人！”长连岼在遐想中冷不丁地被周围升起的问候声激了一下，这才方觉主君——畠山义庆，不知何时已经端坐在评定间的主座之上。慢了半拍的她连忙跟着众人一同跪拜行礼，庆幸着自己反应及时。
“……今晨，本家的忍者从南方传来了重要情报。”纵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傀儡，畠山义庆还是要走走形式装装样子。“具体情况还烦请长对马守为各位详细道来。”
长续连听令，微微欠身示意，便开口缓缓道：
“我就长话短说吧……武田德荣轩信玄，上洛了。”

窝在地板下的杏奈此刻脑内一片空白，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压根没有心思去听后面的骚动里有没有什么重要的情报。
祖父上洛了？
可是祖父和织田家不是同盟吗？本家的松姐姐还是织田家少主的未婚妻呢，自己去年还听说祖父给织田家送了不少礼物……杏奈那善良单纯的小脑袋想不通战国乱世的尔虞我诈，只是一片混乱。此刻她突然又听得地板上面“安静！安静！”的呵责声，长期忍者训练的意识让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侧耳偷听评定间的军议内容。
“十月的时候武田信玄就已经率大军西上出阵了，为何现在才讲起此事？长对马守，你对情报也太过怠慢了吧？”杏奈只见过长家的众人，对于能登国众的其他人她不清楚谁都是谁。但听到这个语气，她大概能判断出来此人跟长家恐怕不合。
“温井君，若是仅仅是此事，我想各位应该都知道了。三个月的时间，想必就算是从虾夷到九州也能够走上个来回了……”杏奈认得这是长续连的声音，这个大叔的声音比较低沉。“……但我要说的，不只是这个。”
评定间又安静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好奇着长续连接下来要讲的事情。
“就在三日前，德川军和武田军进行了一次正面冲突。而这一次的结果……”长续连顿了顿，“仍然是不出意料地大败，多数重臣战死。”
“那有什么意义吗？物量和战力的差异上武田对德川都是完全的优势，这种结果想必也是自然的。”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又打断了长续连的讲述。
“呵呵……游佐大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次忍者带回的情报表明——”长续连语气一转，原本略显轻松的语气瞬间变得严肃起来。“织田军直接参与了这场战斗，并且损失惨重。”
“诸位可知，这次织田家的援军都是什么人？带队大将乃是佐久间信盛和平手泛秀，皆是织田家的重臣。可是经此一役，那佐久间信盛被打得丢盔弃甲夺路而逃，在武田家的首实检上更是点到了平手泛秀的人头！”
“诸位可知平手泛秀的生父？那可是如织田信长父亲一样的平手政秀，他的战死对于织田信长来讲乃是弑杀亲兄弟之仇。而武田信玄既已击破作为织田家前盾的德川家，恐怕接下来不久便是要直接与织田家正面作战了。”
这一通分析讲罢，评定间陷入一片死寂。三方原德川的大败终究是已成事实，若照此势头下去，武田信玄或许真的要在有生之年在京都举办御马揃大会了。东海道的局势几年前刚刚有所平缓，如今局势却又风云突变，战国的反复无常总是让人来不及反应。
杏奈听闻此言心中却一阵欣喜：祖父一直以来的上洛霸业终于要实现啦！突如其来的喜报让她忘记自己名义上已死、实际上陷身能登的尴尬境地，一时竟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她仿佛看见那个带着乌折帽的征夷大将军和信玄祖父并辔而行，京都的街道上插满日之丸旗和菱纹旗的壮观景象。不过这美好的白日梦也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杏奈还在痴想着京都的繁华时，地板上方又响起的说话声让她的思绪一瞬间被拉回现实。她定了定心神，继续屏息凝神侧耳窃听。

“……可是，现在本家不是支持朝仓家的吗？既然信玄上洛了，那么作为信长包围网一员的朝仓家应该也会就此出动击破信长的吧？那不是对我们有利吗？”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畠山义庆率先发声提问，打破了沉寂。
“……义庆大人，您觉得武田信玄这种人一旦上了洛，我们周边还会有好日子过吗？”让长连岼惊讶地是，这次先发声回应的居然是游佐续光。悄悄瞄一眼，这老头脸上的表情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武田信玄逐父杀子，屠杀妇孺，这些劣迹勿用多言；更何况他这十几年来多少次背信弃义就明白此人的为人了。”温井景隆也随之附和。在这时候这两人和父亲的观点反而一致了，长连岼暗讽。她想起父亲曾经跟自己讲过的大井川会师，这个未曾谋面的老爷爷莫说跟了自己多年的重臣，连自己的长子、未来的继承人都肯下毒手处死。每次想起这件事，长连岼都不禁咋舌。
“若是武田信玄上了洛，怕是周围的各家都不好受呀！若信玄的势力控制在甲信，其周围受制于上杉、北条、德川，扩张能力自然受限；可若织田不能阻挡，一旦过了浓尾，近江有浅井接应，畿内三好的势力也还能一战。”长续连接过话柄分析道。“更何况……公方的大义名分还在信长包围网这一方手里。虽然当今公方已然式微，但毕竟虎死架不倒，一旦让这有名有实的两方接上头，以武田的军力和秉性，对周围的各家只怕会是场大灾难哪。”
听罢这一席分析，刚刚还在骚动的评定间再次沉寂下来。在场的人，包括刚刚还在滔滔不绝的长续连，都一脸铁青沉默不语，似乎肚子里都在盘算着信玄在那八字还没一撇的上洛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长连岼听闻父亲一席话，也不免低下头暗暗思忖。她不是不清除武田信玄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反映出的其人人品，以及信玄称霸甲信上三国的军事实力；但信玄此次上洛，且不说后方上杉、北条是否会借此机会在信玄领地里搞点动作逼迫信玄首尾不能相顾，单是正面战场上织德联军的战斗力恐怕也不容其轻易突破。这信玄固然败了德川主力一次，可三河到畿内可还是有数国之远——而这数国之内皆是织田家的腹地。就算这老头再用兵如神，可大军深入敌人腹地客场作战，真的会是个明智的决定吗？恐怕只是父亲故意夸大信玄上洛的事实和气势，实际上却是借此来压倒游佐温井一派，让畠山主家对自己家更加偏信，从而掌握更大的话语权吧。
不过——长连岼转念一想——既然这些东西自己一个小女孩也能想到，那群政斗经验比自己丰富许多的老狐狸难道就想不到吗？这次只是父亲靠着情报差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谁知道这群家伙以后会不会在另一处也如法炮制给自己家来上一刀？对这群老狐狸，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多亏杏奈不在这里……不然这些话岂不是要把她气炸了。想到这里，长连岼稍稍松了口气。她选择不再去费神想那些繁杂的政斗，让自己的大脑放空，低头沉默不语，就这样融进周围的环境里。

可此时躲在地板下的杏奈却憋了一肚子气，但碍于自己偷听的情况不便出声，只得在心里暗暗把上面那群人骂了一遍又一遍。就算武田信玄的行径再怎么不堪，可毕竟他是自己的祖父。纵使她知道这些人口中指责的祖父的恶行着实是空穴来风，但出于亲情，她潜意识里仍然会主动袒护这个别人口中的“恶徒”。
虽说如此，已经刻在潜意识里的窃听原则还是让她忍耐着满腹怒气，从夹杂着争吵的话语中仔细辨别有关武田信玄的军情。纵使攫取到的情报中，这些人对于武田进军的形势都是不持乐观态度——当然，从她的立场上来讲，当然是势如破竹地突飞猛进，不日将上洛的大好局面；可不知怎的，一阵强烈的不安却突然从她的心头升腾而起。杏奈用手轻抚着自己的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身体却依然不住地颤抖。
明明祖父上洛完成霸业应该是毫无悬念的，为何自己却这么害怕？
就像……祖父再也回不来了一样。
杏奈又附耳试着继续听取有价值的情报，但能听到的也只有偶尔传来的骚动私语。看来听不到什么更有价值的情报了，她心想，便也没再继续逗留，顺着刚才潜入的路径原路溜了出去。
得快点赶在百合子回来之前回到房内，不然就穿帮了。她暗暗想，不自觉加快了跃动的速度。

无聊冗长而充斥着勾心斗角的所谓军议真的是既折磨人又浪费时间。回到居馆的长连岼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腹诽。早知道这么无聊又没有意义，自己一个女孩子家完全可以拿着这个身份推掉这些麻烦事，有这时间还不如多读几本书。
“……不过……似乎也并不完全是没用。”长连岼驻足心想。“这次的情报是有关于武田的军势，若是让那孩子听到信玄那老头势不可挡的传闻，想必会很开心吧。”她靠着身边的房柱，微微颔首，幻想着杏奈那平时半睁的双目在听到这个消息后睁的滚圆的可爱表情。她想得入神，不自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方才发觉自己又是沉迷在幻想之中了。从小自己看书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进书中的世界，有时甚至沉迷于幻想导致分不清现实，为此还被父亲和哥哥们呵责过不少次。乍醒的她像是受惊的小动物般环顾四周，确信没有人看到她这副羞耻的痴态，便清了清嗓子故作掩饰，又动起身来向卧室迈进。
抢先一步赶回来的杏奈此时已经在卧室内更好衣，静待着百合子的归来。一路奔回来的她没多久便喘匀了气，但心中的那股不安和悸动却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在军议上窃听到的消息如果是真的，那么自己归乡之时也就计日可期了；可心里不明涌现的那股不安却一直紧紧攫住她的心脏，让她一想到便不自主地浑身颤抖、呼吸紊乱，如同被更胜于北陆凛冬的酷寒侵袭骨髓一般。
祖父……祖父他，一定要平安啊。她不自觉地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即赶紧摇了摇头驱散这个想法。呸呸呸，乌鸦嘴……祖父明明什么事都没有，自己还在这里瞎担心。
杏奈正在胡思乱想之中，却只听房间的纸拉门“唰啦”地被拉开，方才猛然从恍惚中惊醒，连忙跪拜行礼。
“百合子大小姐……欢迎回来。”杏奈把头压得低低的，心虚地盘算着若是百合子发现了自己偷听军议的事件该怎么办。
“都说了不用跪拜啦……”百合子苦笑着跪坐下来，轻轻托起伏在地上的杏奈，捧着她稚气未脱的小脸蛋仔细端详。杏奈毕竟心里紧张，再加上被百合子这么近距离地用目光仔细舔舐着面庞的每一寸肌肤，心里更加慌张，双眼也不知道将目光投向哪里，只得不知所措地乱转。
“唔……啊……”看着慌慌张张说不出话的杏奈，百合子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方才放开了她的小脸，爬起身来缓缓脱下外衣，杏奈见状也连忙起身服侍更衣。
“呐，杏奈，你知道今天的军议上都说了些什么吗？”百合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但在心虚的杏奈听来这句话却不亚于威慑的质问。想起数月前那一晚被拷打的皮肉之苦和被长连岼诛心折磨的恐惧，杏奈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心脏也登时堵住了嗓子眼。但她还是尽力装出一副自然的样子回应道：“军议之事……本来我一个女孩子家也不懂，百合子小姐还是无需赘言吧。”
“哦？好一个女孩子家不懂军议……”长连岼登时板起脸。“若是我对你这么说或许还能信一下，但你可是忍者——就算真的不懂调兵遣将，难道对军议的内容就真的不感兴趣吗？”她黄玉般的双眼射出怀疑的凌厉目光，死死盯着杏奈那对紫水晶瞳，杏奈被她看得身上一阵发毛，不自觉低下头去。
“我知道，就算我不说你应该对此也会很敏感，更何况这次的军议和你有点关系——”杏奈的恐惧到达了极点，以为百合子马上就要质问自己窃听的事情，却不料百合子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话头继续说：“——简单来说，你的祖父武田信玄，西进上洛了。”
“嘛，其实这件事早在你被扣押在这里不久后就发生了。但是前几天，南方的德川和武田的主力打了一仗，结果嘛当然是德川不出所料地大败了。”百合子好像没有发现杏奈尽力隐藏的慌张恐惧的反应，转过身去望着窗框上堆积的雪花，自顾自地说下去，“看来再不久之后或许织田的主力就要跟武田正面交锋了……说实话，要是真的碰上了，还真不一定谁会赢呢。”
杏奈暗自捏了一把汗：好险！看来自己是杞人忧天了，百合子并没有发现自己擅自行动的事情。她正打算附和一声表明自己已经知晓，可谁知百合子压根没有给她应声的机会，而是突然转身再度盯着她的眼睛。杏奈下意识地把头向后一缩，百合子不在意地笑了笑，眼神里却满是戏谑和幽怨：
“若是到时候武田信玄上了洛，你也就能回家了呢。”
这句话打动了杏奈的心。是啊，毕竟自己在能登实际上还是身陷囹圄，就算百合子对自己确实很好，但自己还是感觉她像是在时刻防备监视着自己一样，两人终归还是有着身份的巨大差异。自己夜深人静时不知多少次默默流着眼泪思念着故乡上野的景色，纵使说到底自己还是逃不开女忍的宿命，但那种感觉至少令自己心安。自己也在后悔，为何当初不理智地硬要出来勘探情报，最终落到这个仰人鼻息的软禁下场？但这一切在意识到自己或许不久后就能回家时，刹那间都变成了无用的杂念。现在的她，满脑子只有对那八字还没一撇的信玄上洛、自己归乡的喜悦，除此之外再没心思思考更多。
百合子微笑着看着面前少女的喜形于色，疼爱地摸了摸那颗紫色的小脑袋。“嘛，到时候我这个‘杀了你’的人也会因为这事被武田家复仇吧。”
杏奈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心头一震，刚刚对回家的喜悦被顿时抛到九霄云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得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百合子。
“呐，杏奈。到时候如果我要被处死了……就拜托你来动手吧。”百合子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微笑，但在杏奈眼里那副平静的微笑却显得越来越狰狞。“毕竟‘杀了你’的人是我嘛。这样一命换一命，就扯平了，对吧？”
让百合子没想到的是，自己话音刚落，杏奈却一把紧紧抱住了自己。从未见过杏奈如此主动的百合子一瞬间竟然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杏奈……杏奈不要百合子死！”能明显听出那颗埋在自己胸口的小脑袋传来的哭腔，百合子叹了口气，像爱抚小宠物一般轻轻用分开五指的左手顺着那头显紫的齐背长发。
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是相处这几个月自然而然产生的感情？还是害怕百合子因此迁怒自己？杏奈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在听到百合子说出要让自己杀死她的时候，说不清是一时的急中生智还是真情流露——或许二者兼而有之，自己的身体在那一刻不自觉地动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
杏奈抬起头来仰望着面前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百合子的脸，楚楚可怜的少女面庞上梨花带雨。当百合子看到那对泪汪汪的大眼睛时，她一时也手足无措。本来自己只是借题发挥一下，不过是无心之谈；可谁知道面前的这孩子居然当了真。为了弥补自己无心之失的愧疚感，情急之下百合子反手一把将杏奈搂进怀里，用自己柔软的胸膛接纳着杏奈的泪水。
真是的，自己只有这里还有点女人样。百合子暗暗自嘲着，静静听着杏奈的抽泣，任凭怀中的少女把眼泪抹在自己的襟领上。
待到杏奈哭累了，泪水也渐渐止住，方才再次仰起头来，用恳求的眼神盯着百合子。毕竟朝夕不离地相处了三四个月，百合子对杏奈的心思不敢说了如指掌，至少还是能凭借这一举一动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的。她微微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杏奈的双唇。双方的舌头碰到牙齿，再互相纠缠撩拨，百合子的手不自主地移到了杏奈的后脑勺处，轻轻托住她的小脑袋向里按，让自己的舌头在她口中能够进的更深。两人重复着做过数次的攻防缠斗，良久方才分开。
“那，杏奈可要做点事情保证一下哦。”
“做点事情……”
“就是白天的，没做完的事情。”
“……嗯。”
百合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讨厌。
刚才的自己甚至更像是一个傲慢的妓女，指示着面前的人来使用自己的身体——本质上，是自己用身体贿赂对方重臣，以此换取活命的机会。
真是下贱。长连岼在心里辱骂着自己，双手却不自主地解开腰带。

纵使东海道已经打得乱成一锅粥，北陆能登还是能够保持着难得的平静，没有直接卷入战乱的可能。除了一揆众偶尔出现的小规模骚动，整体上仍是波澜不惊——当然这和上杉谦信在去年越过越中对加贺一揆众造成的重大打击有着直接而密切的关联。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在融融的日光中，北陆漫长的冬季悄然离去，鹂莺的鸣啭唤醒了沉眠已久的春日曙光。尚未消融的残雪已阻挡不住快马的脚步，对于数百里外浓尾战场的情报，被源源不断地传送到北陆。但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是，明明近畿和东海道对信长已经尽全力施压，但从二月开始，武田军却几乎完全停止了向西的推进。就连面对着几乎已经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德川军，在攻下野田城后武田军也完全没有一鼓作气将其攻灭的意愿。整个局势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恐怕连德川家康此时也摸不到头脑——但不管实际原因如何，武田军停止前进的事实是肯定的。织田信长抓住这个机会，率军杀上京都，足利义昭被迫请求天皇讲和。
随后不久，更让人大跌眼镜的转折发生了——去年冬天还气势汹汹西进的武田军，突然就像退潮一般全军从三河撤去。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武田军看到硬骨头的三河人认为三河不宜强攻，有人说是听到了上杉、北条在背后蠢蠢欲动的军情，更有甚者大胆猜测是武田信玄自身有问题了——兴许是重病，甚至已经是殁在阵中。这些说法一时纷纭，但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但不管怎样，信长包围网的一面是彻底被打破了。”长纲连听着忍者的报告，缓缓啜了口茶。作为嫡长子自然要继承下代的长家家督之位，长续连由于已经衰老，也基本上将家中的大权放给他了，故在家中的会议上，长纲连已经实际坐上了家督的席位。“辛苦了，你下去吧。”长纲连挥了挥手，摒退了前来报告的忍者。
“……不得不说，信长真的是可怕。不单单是军略智谋，还有如有神助的天运……”等到忍者的身影消失不见，长纲连方才缓缓开口感叹。“不过畿内的动向还是有些许不明朗，先不用太在意本家的动向，集中力量专心巩固我们在畠山家中的内政地位便是。”
“是！”座下的众人一齐答应。不知道杏奈听闻此事会作何反应，长连岼心想。
回到居室，百合子将今日听闻有关武田军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向杏奈娓娓道来。不料当杏奈听闻武田军突然撤退的情报时，周身却突然一阵哆嗦，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怎么了？杏奈。”百合子见状不对也吓了一跳，连忙轻轻摸着杏奈的背，像安抚小兔子一样试图平缓她的恐惧。
“祖父……祖父……”杏奈双眼仿佛失了神，空洞洞的目光望向远方。“祖父他……不会……”
百合子大概猜出了杏奈的意思。“先别着急……现在还没有情报能够证明是信玄出了什么事。别瞎猜，别吓自己。”虽然这么安慰杏奈，不过她心里也没底。毕竟信玄是不是真的如传言中那般殁于阵中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比起那种对自己来讲无关紧要的事，当务之急是先安抚好面前的这只紫毛小兔子。
“我还是害怕……”杏奈依然不安地喃喃道。
百合子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一言不发地坐在杏奈身边，担忧着望着她。
“……对了，杏奈，要不要出去转转？”良久，百合子突然发问。“来到能登这么久，还一直没出去逛过吧？”这句话说出来连百合子也觉得无比别扭——毕竟一直限制着她出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但杏奈听到这话却是两眼闪闪发光，对这层意思似乎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地流露出对能够出去玩的渴望和欣喜。毕竟还是孩子，对玩耍的渴望盖过了那无来源的焦虑。
“真的吗？！”那对闪闪发光的紫水晶让百合子心头猛地一抽。
“嗯，现在就更衣吧。”百合子看着撒欢的杏奈，露出了疼爱的微笑，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自己究竟是把面前的这孩子当成了小宠物，还是当成了恋人？她现在自己也有点分不清。
不过因为确实很可爱，所以应该不重要吧。

能登的丘陵上，一队约有七八人的人马缓缓前行。走在最前面的却是两位女子——自然，是长连岼和望月杏奈。考虑到一揆众未平，长连岼还是叫上了几个家丁带着兵刃随行护卫。
一路南行至鹿岛，长连岼方才驻马叫停。一队人纷纷驻马，长连岼命家丁原地待命，自己却拉着杏奈，两骑缓缓辗转上行，登上不远处的一处崖角。
“哇……”放眼东南，杏奈不禁惊叹。从小生长在上野内陆的她，今天方才首次真正看见大海。杏奈闭上眼，贪婪的呼吸着大海的气味，任凭咸腥潮湿的海风带着些许的寒意吹拂着自己的脸庞和发梢。正在惬意的享受着未曾感受过的凉爽，杏奈突然感觉百合子的双手搭上了自己的两肩。
“百合子小姐……”杏奈喃喃道。
“往东南那边看。”百合子向前进了一步，靠在杏奈身边，手臂也很自然地变成从后背搂住杏奈的亲昵姿势。虽然还不是很习惯，但是此时杏奈却觉得这动作无比亲切和安心，就像是小时候躺在母亲怀中一样。
母亲……想到这个词，杏奈不禁茫然起来。
早已记不清母亲温柔的样子，记忆里母亲对自己流露出温柔的次数屈指可数，仅存的记忆碎片里，能感受到母爱的时间几乎都集中在懂事后那短短的一两年内。之后的记忆里，就只有她作为望月女忍首领的严厉和在训练失败后的责骂。有的时候自己甚至都怀疑，自己真的是她亲生的孩子吗？纵然是战国乱世，或许母亲也是情非得已；但对待自己的女儿也如此严苛……刚刚还因为初次见到大海而兴奋的杏奈，此刻却因为这个小动作引发的联想变得再次忧郁起来。
如果有来世，只希望自己不要再生为忍者之女吧。杏奈默默地想。
百合子察觉到了杏奈情绪的小变化。“怎么了，杏奈？是被海风吹得难受吗？还是不习惯这个味道？”
杏奈摇了摇头，“不……没事。”
百合子也没有多想，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往东南看，不远处就是能登岛。”杏奈顺着百合子手指的方向望去，隔着薄薄的迷蒙水雾，能登岛就如传说中的蓬莱仙境般若隐若现。
“再往那边，过了海就是上杉谦信的越后。嘛，这个名字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对吧。”
杏奈点了点头。这个名字从她记事以来不知道已经听了多少回。作为祖父后半生最大的敌人，这个名字在全家上下各种场合都经常被提起，下到家臣，上到信玄本人，上杉谦信就仿佛是一个笼罩在北方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
纵然杏奈从未亲自面见过谦信，但从家人的话语中，她对这个人和武田家的恩怨情仇早已了解得十分详细透彻。而其中令她印象最深的莫过于第四次川中岛合战——便是有着太刀斩军配的著名龙虎一骑讨的那场战争，自己上次见到祖父的时候，还能看到他的那把铁骨军配上被小豆长光砍出的三道刀痕。
但对于这一场战役，杏奈最深的印象却不是那场惊心动魄的一骑讨——而是自己的亲祖父，武田信繁，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混战中阵亡了。而随军参战的父亲望月信赖，也在那场战争中受了重伤，纵使医者全力抢救，父亲还是在十一天后撒手人寰——当时父亲也不过刚刚十八岁。每次想到这件事，杏奈的脸上总会无法抑制地露出哀愁的神色。也正是因此，在她的心里，对上杉谦信的仇怨不可谓不深。
百合子心细，知道提到这个名字杏奈或许会有反应，遂在出口时双眼装作直视前方，却始终拿着余光瞥着杏奈的表情。见杏奈的脸色愈发悲伤，连忙转换话题：“从越后再往东南就到了上野……”话一出口，百合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登时缄口不言。二人就保持着这种微妙的沉默，静静地伫立不动，任凭不时卷起的海风吹息。
良久，百合子方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份沉寂：
“你很想回去吧。”
杏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不用掩饰，我知道的。毕竟那里才是你的故乡啊。”百合子语气十分平淡，但杏奈还是能感受到她手臂上传来的微微颤抖。她明白百合子心里的矛盾——把自己珍视的人留在身边和放手的矛盾。
可自己对她的感情又是怎样的呢？
杏奈自己也说不上来。
只是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回身抱住了百合子。
“杏奈……”百合子一惊。
杏奈没有回答，只是这样用双臂紧紧环着百合子的后背，把脸贴在她的胸口上，轻轻阖上眼睛感受着她的心跳。不知为何，听着百合子微微加速的心跳，一股温暖的安心感涌上杏奈的心头。
就像是在渺远的记忆中，自己躺在妈妈怀里时的那种温暖。纵然记忆已经模糊，但自己的身体依然能够对那份温暖给出肯定的反应。

“……”
评定间内一片死寂。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每个人的脸上不是阴沉和焦虑，却是震惊。
“……对，各位没有听错。就在前几天……”长续连的语气虽然还算平静，但也无法掩盖心中的震撼感。
“……朝仓氏灭亡了。”
“朝仓义景的两万大军在北归时遭遇大雨，在刀根坂被信长追上后，整支大军几乎全军覆没，重臣几乎尽数阵亡……”
“第二天柴田胜家就攻进北陆，‘小京都’一乘谷的城下町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朝仓义景退向大野，半途被朝仓景镜劫杀了。如今信长恐怕正在回头攻击浅井氏的小谷城……这样一来，所谓的‘信长包围网’不日便将被撕裂了。”
“百年历史的豪门朝仓家，如今竟然被如此迅速地攻灭……织田信长其人真的是可怕。”畠山义庆脸色煞白。
“……主公，是否趁这个机会决定一下本家日后的方向？”长续连不失时机地诱导畠山义庆。“现在已经不是感伤的时候了。既然曾经作为靠山的朝仓已经覆灭，不如干脆就顺水推舟与信长交好如何？”
“主公不可！”游佐续光登时站起，打断了长续连的提案。“信长此人人品也不可信，早年亲手弑杀胞弟，数年前还火烧国宝比睿山延历寺，掠杀妇孺。更何况信长对于地方豪族的态度堪称恶劣，不用说别人，单说那参加过金崎撤退给信长拿命殿后的和田惟政，一到了内斗时信长可曾插手干预过？最后还不是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万一与信长交好，等到我们遭难时恐怕也是这个被抛弃的下场吧！”
这一番言论让在场有心支持长续连的人不得不噤声。游佐续光所言着实不虚，信长对于各地的豪族的态度及手段大多是打压和利用。考虑到自己的家名存续，谁也没有那个胆量去把自己的命运压在信长身上，来做这么个没有兜底的豪赌。
但长续连有。
“那依游佐君之见，我等应当转向谁呢？”长续连话语中的不服之意十分明显。
“上杉。”游佐续光也没废话。“上杉谦信可谓义士，诸君想必对这位‘越后之龙’的事迹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吧！当年为了救援与其毫无关系的村上义清，刚刚掌握家中权力的上杉谦信毅然决然出兵进击武田。而后来武田断盐之时，上杉又不计前嫌为武田送粮。诸位想想，在这战国乱世，如谦信这等义举之人能有几何？”游佐续光一番慷慨激昂后，转身朝向畠山义庆。“主公，以老臣愚见，我等转向谦信必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此等坚守道义的大名自然不会轻视我等，若是能与谦信交好，其必将成为我等的坚实后盾，我等可长久保有能登而无后顾之忧！”
游佐续光虽老，但这段演讲却着实气势十足。座下诸多摇摆不定的畠山家臣闻此一言，不禁纷纷交头接耳议论，整个军议的决策局面似乎已经压倒性地倒向了游佐一方。游佐续光睥睨着板着脸一言不发的长续连，得意已然形于色，似乎只等着畠山义庆最后做一句象征性的同意了。可谁知，长续连突然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质问：
“游佐君这意思是准备把当年支援畠山家的越中椎名抛弃了？”
这句话虽然看似轻描淡写，但却从侧面精准无比地刺中了游佐续光一番话中的弱点。椎名康胤在坐在席下的长连岼偷偷看了看位上的畠山义庆，纵然那时他才3岁，但作为畠山义纲的儿子，想必从父亲那里听过弘治内乱的事情。当年畠山义纲在内乱中最困难的一段时期，还是靠着越中的椎名康胤的支援才挺过来的，畠山义纲还在家主位上时，论起这段历史总是毫不掩饰对椎名康胤的感激——而这种感激之情似乎很好地传达给了他的儿子。畠山义庆明显被这段话打动了内心，身体微微前倾，视线也从一直的飘忽不定转向了长续连。这点小动作被长续连尽收眼底，意想有戏，便顺着话继续说了下去。
“若是温井君这么想也就罢了……”长续连瞟了一眼坐在一边插不上嘴的温井景隆。后者保持沉默一言不发——毕竟当年温井氏是站在义纲的对立面，温井景隆在这种问题上只能自保避嫌。“可当年我等跟游佐君可是还是站在同一立场上支持旧主义纲大人的，怎么现在面对着义纲大人的后继者，反而提出要去依附上杉抛弃旧友的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呢？上个先背弃多年同盟的朝仓、后来又背弃义兄姻盟的浅井，此刻恐怕已经堕入阿鼻地狱受火烧钩伐了吧！”长续连转向坐在位上的畠山义庆。“而织田信长本不过是一个尾张的土豪，甚至还只是一分家之主；可此人从起势以来迅速扩张，先是浓尾再是畿内，曾经不可一世的三好现也已几乎被他赶跑；如今又击破了这巨大的包围网，这难道还体现不出织田之强吗？诸位可还记得当年越前的照叶宗滴的预言？”
搬出照叶宗滴这一手让在座的诸臣一阵骚动。有些年纪的人都记得朝仓宗滴的传奇，跟对这个老人不慎了解的年轻人低声私语。
“更何况，说是织田对领内的豪族打压，可为何美浓豪族却能死心塌地随着织田转战四方？畿内和大和豪族常年积怨，互相动武火并不如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这些却要推到织田身上，说是其打压挑唆豪族，未免有些偏颇了吧？”
“更何况，本家并非什么豪族……而是堂堂正正的能登一国大名！我等所扼之能登，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北陆要地。我敢断言，我等若是投向信长，以信长着重于畿内中心的战略，本家不但能保持独立，更会作为北陆的重要一翼受到信长的重视；可若是投向上杉，其政治重心本就位于北陆，我等最终的结果，只怕是要被日削月割，最终被上杉蚕食！惟愿主公三思……究竟转向织田还是上杉，全凭主公斟酌利弊，慎重决断。”
“……”畠山义庆看似犹豫不决。
座下的群臣也屏住气息，牢牢盯住畠山义庆，等待着他的决断。
但长连岼都能看出来，畠山义庆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本来父亲在畠山家的地位已经是第一重臣了，曾经煊赫一时的游佐都不得不和温井联手才能保证有实力与父亲抗衡。更何况父亲的那几句话字字都说到了畠山义庆的心里，那张雪中送炭的感情牌确实比从未感受过的上杉的“义”更能打动人。
既然自己都能看出来，在座的各人怕是心里都有底了吧。
果不其然，畠山义庆终于缓缓开了口：“那……就有劳你了，长对马守。”
“今日起，畠山本家将与织田交好……亦望诸位幸进，日后也能一共与力。”
长连岼偷偷舒了一口气。纵使知道这件事情不会有太多悬念，但自己还是忍不住为父亲捏了一把汗。好在最终是有惊无险，而父亲作为与织田交好的主要倡议者，日后在畠山家中的地位应当是无比牢固了。

“总之，昨日的评定最终还是决定我等接下来要与织田交好了。”长纲连捧起一边的茶碗喝了一口。长续连已老，目前家内的各种事务基本上已经交给了长纲连，其实质上已然成为了长家家督。也因此，家中的集会都是长纲连在主持。
“接下来，由于与织田交好是本家主导做出的决定，自然本家也要承担起联系织田的义务。”长纲连随意扫视了一眼座下的诸位家人和家臣。“咱们都是自己家人，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有没有特别想去的？”
“我！”长连岼早就忍不住了，话音刚落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请缨。
“我就知道。”长纲连无奈地盯着这个全家都最宠的小妹妹。“可就你一个女孩子去？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路上被一揆盯上可就完蛋了。更何况这次再怎么说也是出使，光让女孩子去岂不是失了礼节……”
“……”长连岼一脸不爽地嘟起嘴。
“……我带着她去吧。”座下的长好连也站了起来。“大哥请您放心，无论是出使任务还是照顾妹妹，我一定都会好好完成的。”
“啊，那就辛苦三弟了。”虽然不是一奶同胞，但毕竟是同父所出，长纲连知道自己这个三弟性格从小就认真，所以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但是信长近日或许还不会撤军，加之越前新定，人心不服，出使之事无需操之过急。依我看，我们当下只需派出信使与信长通信即可。至于出使一事，明年开春再进行也不迟。”长纲连又补充了一句，遂拿起茶碗饮尽最后一口。
“是。”二人颔首。

“明年三哥和我会南下出使织田信长。杏奈也一起来吧？”
“嗯……”杏奈轻轻点了点头。
“我还从来没去过畿内呢……听说畿内繁华之盛，就算是一乘谷的城下町与之相比也是黯然失色。以前只在书上和传闻中听说过京都的样子，如今却真的有机会能够亲眼目睹京都的景象……啊我等不及了，真想早点去京都啊！”百合子言语中无法掩饰内心迫切的兴奋，现在的她已经彻底飞入自己的幻想世界，竭尽脑力遐想着从未见过的京都的繁华。
“嗯……杏奈，也一样……”和百合子不同，杏奈虽然也在心里默默地期待着京都的盛景，但她只是和往常一样如小兔子一般乖乖坐着，只是眼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渴望和喜悦。
两人就这么相对坐着，幻想着不久后将迎来的上洛游玩。
良久，百合子方才从遐想中回到现实。看着面前这只发呆的温顺小兔子，百合子突然觉得，今天的她有着和往常不一样的可爱。
杏奈从浅浅的遐想中回过神来，才发现百合子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百合子小姐……”
“杏奈……你今天似乎比以前更可爱了呢。”
“是吗……感谢百合子小姐夸奖。”
“……不，我没有夸张，真的比以前更可爱了。”
“唔……”杏奈害羞地低下了头。“那百合子小姐……想要杏奈吗？”
“……这种事情不需要再说了吧。”百合子扑倒杏奈，欺身压在她柔软的身躯上。

“不能让长续连这么嚣张下去了。否则咱们都得被他压得抬不起头。”
“要我说，擒贼先擒王，不如我们……”
“……你又想搞得畠山家鸡犬不宁吗？你我都吃过内乱的亏，更何况我可没有把握把长家的根基从能登铲除干净。”
“不，我的意思是，畠山义庆那个傀儡当主越来越偏向长续连了。是时候换一个更听话的当主了……再怎么讲，畠山家的当主的决定还是有必要的，现在无论是谁都还不敢抛开这个名分。”
“……你小子比你爷爷还狠。他当年也不过只是想搞废立，如今你连废立都懒得搞了。”
“就是因为他老人家太重视什么废立，所以我们温井氏才一度被从能登踢了出去。太执着于名正言顺，在这个战国乱世只会吃亏。”
“……找个合适的机会下手吧。最好做的自然一点。”

天正二年四月。
北海海面已开，能登半岛的春风和往年一样，仍然带着些许的寒意。
但这股寒意却无法让长连岼和望月杏奈的期盼和热情冷却半分。今日载着畠山家使节的渡轮即将离港启航，长家全家来到渡口相送。
“大哥……此行必将不辱使命。”长好连一躬到底。
长纲连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三弟，你从小就认真，这些重要的任务，我交给你自然放心。此行的重要性我不再赘述……”长纲连挥挥手，一旁的下人捧上一件印染着长家九曜钱的羽织。“这件羽织赠予你，愿三弟此行一路顺风。”
“愚弟感激不尽！”长好连又欲拜，被长纲连拉住。“三弟不必多礼。”紧接着长纲连又转向长连岼。“百合子，在京都不要太疯，有点女孩子样，矜持一些，学学京都那些大户小姐们的礼节。你年纪也不小了，回来之后也该谈婚论嫁了。”
“不要。”长连岼毫不犹豫地回绝。“我没看上合适的。”换作别家的女孩子，这么说话怕是要被管教一番；但全家上下对长续连老来得的这个女儿自小就是疼爱有加，听闻长连岼这么直白地拒绝，长纲连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听话，出去别太疯。”
“嗯。”长连岼随口答应了一句，心其实早已飞到了千百里外的京都，哪还有心思仔细去听长纲连在说什么。长纲连见妹妹这样也没辙，只是随便又唠叨了几句，便挥挥手示意其上船。
“此去前后需一月左右，望三弟和小妹能够照顾好自己，更望不辱与织田交好的使命。待到你们功成归来后，我们家人再设宴欢聚……”长纲连仰望着渡轮上的长好连和长连岼，“在此，我作为大哥，也作为长家家督，祝二位一路顺风！”
“谢大哥！”二人朗声道。
船主动手解开捆在码头桩上的缆绳，载着畠山家使节和礼物的渡轮在舱底十余位桨夫的齐划下渐渐离港远去，漂向外海。长连岼伫在船尾，手扶着栏杆向渐渐远离模糊的港岸上望去，仍然能依稀看到家人们向自己挥着手告别。眼中的能登半岛和岸上的家人们就这样随着渡轮的远行渐渐缩小，模糊，直到彻底消失在远方。她就这么呆呆地立着，任凭海风吹拂着自己那几缕未扎起的青丝，似乎再度投入了遐想的怀抱之中——纵然目中的光景已是一片水雾迷蒙，也仍然没有挪动半步。

入夜了。海上的夜晚不同于陆上，探出头去望向四周，看不见半点灯光。天穹洒下的月华和星光也被海上的水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更给的魆黑的海面平添了几分神秘感和危险感。
“夜深了，百合子小姐。我们回去睡吧？”从身后走来的杏奈轻轻给百合子披上一件皮裘。
“嗯。再等一会，再等一会……”不知为何，听着海浪拍打着船舷的刷刷声，长连岼总觉得有股淡淡的哀伤萦绕心头。
杏奈伫在长连岼身后，静静地望着她出神。恍惚间，她的耳中隐约传来幽渺的歌声。杏奈定神找寻歌声的来源——实际用不着寻找，甲板上现在除了她就只有面前的长连岼。杏奈轻轻阖上双眼，仔细从喧嚣的涛声中分辨出那幽渺的旋律。
那是一首用能登方言咏唱的渔歌。杏奈虽然没法听明白歌词的意思，但悠扬却悲切的曲调她却听得明明白白。歌声如同一层冰凉的轻纱笼在杏奈身上，杏奈感觉如同置身永无止境的长夜之中，委身脚下的这一叶扁舟在寥阔无垠的大海上随波逐流地漂浮。或许是触景伤怀，杏奈不自觉地又忆起阔别的故乡——还有曾经温柔的母亲。
“杏奈。”被百合子的轻声呼唤惊醒的杏奈，方才发现自己不知出神了多久。她感觉脸上痒痒的，随手一拂，却发现满手潮湿，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想家了吗？”
杏奈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是。”长连岼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就算以前跟着父亲去七尾城参加评定，至少身边还有父亲，还有大哥，还有家人们。可是这次……”长连岼转身踱到船舷边，扶着栏杆漫无目的地眺望着远方。“身边只有三哥，还有你。”
“没了父亲，没了大哥，我才突然感觉到，我就像是孤身一人一样……就算现在身边还有你和三哥，那种难以消除的孤独感还是会不断地涌上心头。”
“我是个很害怕孤独的人……小时候睡觉时总要缠着妈妈，只有在妈妈的身边我才能安心下来睡着。长大以后，即便父亲一直把我当做男孩子培养，可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那种本能的依赖——不如说，每当我想起自己实际上是女孩子的时候，那种强烈的依赖感就会加深一分。”
“越了解如今的形势，越被当做男孩子培养，我就越对我不得不承担的那份责任感到无力和害怕。生在战国乱世，武家的女儿不是变成联姻道具，就是要和男人一样承担起家里的重担……”借着昏黄的火光，杏奈隐约看到百合子面颊上划过两道晶莹。“我……真的害怕。害怕自己肩上要扛起的责任，害怕自己会失败，害怕在这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战国乱世里变得孤身一人……”
杏奈明白那种感受，那种没有可依赖的人在身边时像是被抛弃一般的孤独感受。但她也无能为力——自己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纵然机缘巧合下有了交集，但终有一天，两人还是会分开，而在那以后或许再也不相见。
真到了那时，曾经在她身边感受到的安心与欢愉，就当作黄粱一梦，让它在记忆里羽化飞散吧。毕竟两个带刺的灵魂，又如何能够长久相拥？
杏奈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百合子的身边，听着她时断时续的哽咽，陪着她一起感受着午夜时分寒气袭人的海风。带着体温的热泪滴落大海，溶进冰冷的暗夜里，在浮沉的海浪中不知所踪。

“……是吗。原来你一直害怕着这些吗……”
不远处的夜色阴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喃喃道。

“请在这里暂且等候，我这就去禀报信长大人。”看样子只有八九岁的小家伙向长好连和长连岼微微欠身致意，便转过头一颠一颠地跑向内室。
“这么小的孩子待人接客的礼数居然如此周全，真是奇才。”一向谨慎缄默的长好连望着那小家伙的背影，也不由得感叹道。
“织田家真的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从若狭上岸时的接待我们的那个一脸老好人相的惟住长秀大人，真的难以想象他是个武将。再是咱们从琵琶湖上岸后接待咱们的那位城主……”长连岼凑到长好连耳边偷偷低语，“三哥，你有没有觉得他长的有点像山上的猴子？”
“不准乱讲！”长好连白了妹妹一眼。“不过你这么一说确实还有点像……”毕竟是人家织田家的城主，身处织田家地盘总要在明面上给人点面子。
“嘻。”长连岼吐了吐舌头。“还有咱们到岐阜以后亲自出面接待咱们的那位大公子……”说到这里，长连岼的眼睛似乎闪起了光。“哇他真的好帅……三哥要不要你跟爹说声把我嫁过来？给他当个侧室也行。”
“想什么呢你小丫头。人家可是织田家的下任家督，身份高贵着呢，哪是咱们能高攀得起的？”长好连不禁用手扶额。妹妹的这个喜欢妄想的毛病从来没改过，每次自己都会被她的妄想整的无可奈何。
“哼……”长连岼鼓起脸颊。青春期的少女毕竟常怀春心，对英俊优秀的异性有妄想是十分正常的，说要嫁给织田信忠也不过真的只是顺着妄想说说——更何况，相比起厚实的臂膀，她还是更喜欢身边这只小兔子柔软的腰身。
“勘九郎可是有正室了，以那位大小姐的身份，怕是难有多少人能给勘九郎做侧室了；你若是想嫁进来，茶筅丸或者三七丸的侧室位置你倒是可以选一个。”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个满是戏谑的声音。两人吓了一跳，赶紧转向背后，只见一个身着木瓜纹羽织的中年人弯着腰立在他们身后。这中年人身高不算高，身子略微一俯便与坐着的二人头顶齐平；但他那对鹰隼般的双目却透着即便是在放松状态下仍然无法减弱半分的凌厉和威严。
“上总介大人……请恕我等失礼！”长好连和长连岼愣了两秒，方才察觉面前的这人便是此行要拜访的正主——织田信长，连忙正坐行跪礼。信长却一手一边托住二人肩膀，将二人搀扶起来。
“哎呀，看到你们真觉得自己老了……年轻人，你是哪年生的？”信长仿佛并不急着讨论外交的问题，而是仰头望着天花板绕着两人转了两圈，边走边感叹唏嘘。听到这个冷不丁抛出来的问题，莫说长连岼，长好连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信长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人家信长已经发问了，长好连也不好沉默，只能抱着满肚子疑惑回答：“在下是天文十五年出生……家妹是弘治三年出生。”他想了想，还是把长连岼的生年接在后面一并说了。
“可曾有家室？”这一句让长好连更摸不着头脑。自己来谈的是对信长的外交支持，可这信长怎么光问自己的家长里短……想到这里，长好连似乎恍然大悟，连忙回答：“晚辈现今已成家，尚未有子女……但我大哥，亦是长家家督的长纲连，如今已有一子，只是尚未元服。”
听到这里，长连岼似乎也明白了三哥的意思：若是借着自己闲聊的通婚往下说，暗示信长能与自己家联姻，那这份姻亲关系可就是一层无形的保障，两家的外交关系也就能更加牢固。长连岼不禁暗暗佩服三哥的应变能力。
信长听闻此话，猛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长好连。长好连和长连岼心里都一喜，觉得有戏。可谁知，信长却突然板起脸瞪着长好连：
“我问你是否有家室，与你大哥有何相干？”
“？？？”唐突的话风一转让长好连本来已经准备好的回答全都成了白费工夫。一旁在听着的长连岼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信长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么想来，能登守护本来就是畠山家世代承袭的职务。即便在这战国乱世里各地守护式微，可我可是记得我年轻的时候，畠山家可是还能在能登掀起波及周边的夺权争斗的。”信长一反刚刚轻松问候家常的放松状态，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宝座上，那对鹰隼般的双目射出两道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座下的两人。长连岼不禁后背一凉：信长那种无形的威压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光是自己两个初次见面的使者就被他的这种威压在瞬间压倒，那他手下的诸将众臣岂不是……难怪织田家这么多性情各异的奇人异士都被他管的服服帖帖，只要看着他的眼，仿佛自己就已经矮了三分！
“那么，年轻人，你来跟我讲一讲。”信长身体前倾，立在腿上的左臂撑起下巴，眯起眼睛盯着长好连。“为什么畠山家要跟我交好，派出来的使者却不是畠山家的一门众，而是长家的人？若长家是畠山家的一门姻亲，派来的是长子家督这等重臣也罢，可你居然连长子都不是？敢问你们究竟把织田家当做什么？”
这几句话只是稍稍抬高了音量，语调却意外地仍然十分平和；但在长好连和长连岼听来不亚于雷霆震怒。“把织田家当什么”这种质问一出口，背后的意思根本就是信长在质疑畠山家此次外交的诚意。长好连真的是百口莫辩，畠山家的实权已经落到长家手里，派自己前来事实上等同于信长让神户信孝去出使别的大名家，这等重视程度不可谓不高；可这如何能向信长直言？说到底长家也只不过是个在数次党争中新崛起的豪族，何来底气跟已经是大大名家族的织田家平起平坐？可现在织田家却先把无礼的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这样一来自己可就是无比被动啦！长好连低下头沉默不语，脑子飞快地转着思考着对策；可在信长步步紧逼的攻势前，快速的思考并没有急中生智，反而是越想越乱。
坏了！中了信长的计了！本来畠山和织田两方都是大名，从名义上来讲两方哪来的高低之分？就算信长已经是半个天下人，那也只不过是表示顺从，畠山家一方大名的地位可不会动摇；可是这场外交对垒从一开始就被信长牵着鼻子走了！无论是一开始的闲聊家常，还是后来借题发作，全都是信长套话的手段，这样下去只会把主导权白白拱手送给信长……长好连低头沉默不语，但内心已意识到这个事实——可刚刚被信长一通迷踪拳打得已经找不着北，现在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陷入被动，要想冷静下来反击谈何容易？因此长好连越是注意到这个问题，就越被急于挽回局势的冲动急火攻心，反而开始自乱了阵脚。
这样下去不行……怎么办……该怎么办……
“恕我直言，上总介大人，您织田家也不过曾是一方在地豪族。”长好连正在抓耳挠腮思考对策，身边的妹妹长连岼却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长好连先是乍一惊，紧接着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稍稍安了心；可听清妹妹在说什么之后，刚刚那颗略微平静的心差点就这么停掉。
果不其然，坐在主席上的信长听闻此言，登时瞪大了眼睛，直起身来直直望向长连岼。可长连岼仿佛压根不在乎信长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据我所知，以豪族身份控制大权的事迹，史上也并不少见。唐国古有伊尹、霍光、曹孟德，我国古有苏我、物部，还有后来的藤原。更何况，这数百年来的幕府不都是豪族上位掌控政权的？上总介大人，正如我所言，您不也是从尾张的豪族一步步跃居到上洛勤王，乃至于放逐将军的吗？既然如此，那是否是豪族又有什么关系？”
“别乱说！”长好连来不及多想，一边连忙制止妹妹说下去，一边回头向信长赔不是。但令长好连有点奇怪的是，信长听完这番话后的表现似乎并没有太过愤怒，只是抬高语调“嗯？——”了一声。
“你一个女孩子家，在这里插什么嘴？家长有好好教育你礼节吗？”信长把目光转向盯着长连岼。纵使被盯得有点心慌，长连岼还是努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上总介大人，让您见笑了。我等北陆之地民风如此，风雪严寒中锻炼出来的女子能顶半边天。在下从小就修习诗书武艺，敢言不比男子有差，所以……”长连岼顿了顿，“……也烦请您莫要以弱女子的眼光和标准对待在下。”
“行了，百合子！别再对上总介大人无礼……上总介大人，请恕我等失态……”一边忙着向信长谢罪，一边责备着妹妹，客套话讲着讲着，长好连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妹妹毕竟也是见过些大场面，怎么会在这种场合下乱讲一气向信长抖老底？长好连慢慢收拢思绪捋着各种蛛丝马迹，心态也逐渐稳定了下来。盘算着盘算着，长好连突然发现事态微妙地与自己一开始想的有差异。
如果真的是如自己猜测的话，那信长给的暗示不可谓不多：先是拿自己的身份借题发挥，再是暗示畠山家的守护和大名身份，被妹妹那一通反击后的表现也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怒气冲天；也就是说，信长这番转弯抹角的打探，为的就是从自己的应答和表现中摸清楚能登各派势力的地位！多亏妹妹这一番抢答给自己提了醒，否则自己还要陷在信长这个身经百战的老狐狸的迷魂阵里……想至此，长好连也彻底冷静了下来。既然妹妹已经给自己提了醒，那干脆就用妹妹打下的这个楔子来破信长的局！
长好连偷偷瞟了妹妹一眼，用信长看不清的幅度点了点头。长连岼心领神会，知道哥哥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眨了眨眼做回应。得到妹妹肯定的长好连登时有了信心，短短的数秒内他已经在脑海内规划好了破局的战术架构。
那现在，是时候把主导权拉回自己这边了。
“……不过也正如家妹所言。长家虽不算什么名门望族，但在能登的实力，恕在下自慢，还是不容小觑的。现如今，长家在能登畠山家中已是首席，家父、长兄均是首席重臣。在下以为，以家父掌握畠山家实权的首席重臣身份，派我前来出使，想必不失礼节。”
长好连不卑不亢地陈词，同时偷偷观察信长的脸色。见信长听完这席话后脸色稍稍放松，长好连心觉有戏，但为防止信长还是在使诈哄骗自己，便留了个心眼，小心翼翼地继续讲下去。
“此外，在下以为有一点值得强调：本家代表畠山家出使，并非向上总介‘投诚’或是‘臣服’……而是与上总介‘协作’。”
“有趣。畠山家不过一国守护大名，更何况依你的说法，如今守护实力衰落，内部豪族派系争斗，为何你还有底气在我面前讲‘协作’？”信长见长好连跳出了自己的套，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也不再绕着弯子旁敲侧击，摆出一副东道主的傲慢神态，居高临下睥睨着座下的长好连和长连岼。
“原因有两个，而且相信您无论听完哪一个都不会拒绝。”长好连早已胸有成竹。“其一，就在数年前，前来侵犯我能登的的加贺一向一揆被我等击溃，自此再未敢来犯。”
“嚯！”信长忍不住惊叹。长连岼在来的路上做足了功课，知道信长在近来数年中吃过不少一向一揆的亏，深知应当尽可能避免信长的这一痛处；没想到兄长居然反其道而用之，把信长的兴趣激了起来。
“在下以为，北陆这些让上总介大人头疼的一揆众，若有我等协作，莫说防御，就连清剿也不会是大问题。”长好连见自己成功激起了信长的兴趣，深知自己的计策已然成功一半。
“而这其二……恕我直言，想必您也不愿意直面上杉谦信。”
这句话长好连讲的轻描淡写，但却如电光一闪直击信长心底。
“好小子……”信长也不禁感叹。“我本以为北陆尽是好武恶文的武人莽夫，没想到还有你这等善辩之才。”
“您过奖。”长好连心中得意，但嘴上依然谦虚应答。
“此外，上总介大人，在下还要补充一句。”一直在一边待机的长连岼不失时机地插入话题。“如您所知，长家原本连‘畠山七人众’都排不上号，但就在这些年中，家父能够一步步跻身七人众之位，最终更是能挤掉曾经煊赫一时的游佐、温井，独掌畠山家大权。上总介大人，您不觉得我等与您的兴起之道简直如出一辙吗？”
此言一出，无论是长好连还是信长全都愣住了，长好连更是满脸惊愕地直勾勾地盯着身边的妹妹。长连岼此番所言可谓画龙点睛，抬举织田尚是其次，更主要的乃是将信长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话已说到这份上，信长也不再掩饰，当即拍案而起：“好！好！果然后生可畏……”他一挥手，一直站在屏风侧近的那小姓便屁颠屁颠地跑进后屋，没一会便抱着一盘笔墨纸砚跑了回来，托盘上还放着信长的大印。
“交好盟约之事，二位且暂候，待我即修书一封，二位带回交付畠山……畠山……”信长想了半天也没记起来怎么称呼畠山义庆。“……交付畠山家现任当主，此事如此便成。”说罢，那小姓已磨好了墨，信长也不犹豫，提笔饮墨便在纸上笔走龙蛇。
长连岼听信长的一番话，微微颔首捂着嘴偷笑。畠山家的当主？就连能登群臣自己有时候都搞不太清楚当前的当主是哪一位，更遑论去年方才涉足北陆的信长。主座上的那个傀儡是谁不重要，只要他听的是我们长家的话就行了。
她转眼偷偷窥视身边的兄长，发现长好连也因为任务已经尘埃落定，神色明显放松了下来。这时，长连岼却感觉身边有只小手轻轻拍了拍她。她转头一看，却是那只有八九岁的小姓。小家伙嘟着嘴，一脸神情严肃，长连岼一时竟有种想捏捏他小脸的想法。
“殿下有何事请教？”毕竟对面是信长的贴身小姓，长连岼还是打消了做捏脸蛋这种无礼举动的念头，却故意用正式的语气向他发问，趁机逗逗他玩。
“兰丸以为，二位有失礼节！”小家伙开口就是一副小大人的语气。“在外交场合，纵然我家主公已同意与贵方交好，也希望二位能周全礼节直至最后一刻！”
这话的音量拿捏的恰到好处，稍高于耳语能够让一边的长好连听清，又没到呵斥的程度以致让二人难堪。长连岼和长好连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正襟危坐。
“兰丸，不必那么求全责备……让人家放松一下吧。”信长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吹着墨迹随口道。
“……是，兰丸明白。”小家伙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退到一旁拱手而立。长好连和长连岼打了个对眼，从互相的脸上能看出对这孩子过于轻视的惊愕和严肃。
“那么，请上总介大人将文书赐予我等，我能登畠山家和殿下方的交好便算完成了。”长好连正坐道。
“不急，不急。墨迹尚未干透，太急着拿怕是要污了字迹。”信长将那份文书平铺在案上轻轻吹气。“此事暂且放一边。二位从北陆地方不辞劳苦跋涉而来，若是不好好招待，我怕是要失了礼数。这次我自当尽一番地主之谊，还有请二位及随从前往那古野城城下町游玩数日。”说到这里信长苦笑。“本来是打算请诸位前往堺或京都游玩的，但目前与本愿寺交战吃紧，近畿内多动干戈，只能委屈二位在我老家转转了。”
“信长大人，这实在……”长好连刚想客气一番，长连岼却早已在信长话音刚落时拜倒在地：“谢上总介大人！”长好连见状也只得无奈改口：“那就谢过上总介大人了。”
“嗯，不急，多玩几天也无所谓……”信长用手指戳了戳墨迹。“基本干了。长家的年轻人，我还忘记问你们的名字了。”
“在下长好连。”
“在下长连岼。”
二人欠身。
“很好，很好……长好连，这封书信你带回能登面交畠山家当主即可。”信长一拍手，“如此，二位想必也没什么急事了。还请先回客驿稍事休息，明早二位的向导就会接二位前往那古野城城下町。”
“是，上总介大人。那我等先行告退。”长好连和长连岼再拜，便上前收起书信匆匆离开。

“呼。这俩年轻人……嘛，虽然比不上当年的我和犬千代，不过还算有趣，不像某个一点都没意思的家伙。”见二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外面，信长一头躺在地板上，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恕兰丸冒昧……信长大人，您为何一开始要刁难他们？”那个叫兰丸的小姓正坐在信长身边不解地发问。
“听好了，兰丸。”信长躺着动也不动，“我们现在的实力，你觉得如何？”
“……您已经是天下人了。”
“不用非得恭维我……不过说的也没错。”信长撑起身体，箕踞而坐。“现在我们已经灭掉了心腹大患浅井、朝仓，整个近畿道除了还在负隅顽抗的本愿寺和一揆众，已经没有能和我们正面抗衡的势力了。更何况……去年，连那个早该跟他哥哥一起被砍死的傀儡将军也已经滚到西国去了。”毕竟兰丸不是外人，信长也不需要给足利义昭留面子。“在近畿，我们已经是天下人了——可在此之外我们不是。向东，还有武田、上杉、北条、关东、奥羽；向西，还有中国、毛利、四国、九州。我们的敌人还占据着三分之二个日本，纵然我掌握了朝廷，可是在这年代，朝廷除了给个虚假的名分以外，又有什么用处？谁还会听天皇陛下的话？”
兰丸年纪尚小，还不能理解这些复杂的事情，只能应付地点点头，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政治时局。信长看他一脸茫然，情知他听不懂，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刁难他们的原因，一来是因为我们必须要表现出新的畿内霸主的强势和威严，先发制人方能让他们不敢轻视。二来，我们表现得这般强硬和傲慢，在他们看来想必是有底气方才敢居高临下。这样反而是给他们吃定心丸，让他们知道织田家这座靠山是足够靠谱的。其三，就是刚才他们悟到的，我必须用这种手段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让他们先露出底牌，证明自己的力量和价值足以让我认可同盟。这样一来还能知道他们的底细，免得混入妄图狐假虎威之徒，借我等之势上位。而这第四嘛……”信长故意缄口不言。
“第四是什么？信长大人您快讲呀！”兰丸毕竟是小孩子，一刻也沉不住气。
“呵呵。这第四嘛，恩威并施的道理兰丸应该明白吧？平易近人也要有，天下人的威严也要有。这样才能让人敬畏……既敬平和，又畏威怒。无论是犬千代这些和我一起长大的，还是美浓三人众这些后来归服的，乃至于年初战死在越前的富田长繁……”说到此，信长不免连连摇头。“真是一员勇将，可惜咯……就连他这样的勇士，也要折服于我的恩威并施。唉，想当年第一个说因为我的魅力要来归顺我的还是三左……”
信长的声音戛然而止。
“……”
“……”
室内一片死寂。兰丸低着头，尽力控制着愈发深重的呼吸。
良久，信长方才开口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可怕的沉默。
“兰丸……你，你去把西边那扇窗户打开吧。然后退下就好……退下。”平时语气时戏谑时高傲的信长，此刻的声音竟然止不住地颤抖。
“……是。”兰丸低垂着头缓缓起身，小步挪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尔后转身向信长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跑回屏风后，不知道去哪里了。
信长就那样坐在原地，呆滞地望向窗外的天空。
“三左……”信长喃喃自语道。

与寒冷肃杀的能登半岛不同，地处东海道的尾张国已经繁花盛开，正是赏樱的佳时。半是巧合半是有意为之，信长安排长家人游玩的日子正值热田神宫祀日，一时间万人空巷，上至富商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无不纷纷涌向神宫，那古野城的城下町一时竟繁华有如京都。
“喔……”无论是出身能登的长氏兄妹还是出身上野的杏奈，当真是未见过这等繁华。长好连年已二十后半，尚得保持矜持；但两个年方二八的女孩子正当贪玩之时，见到这番热闹哪还忍得住玩心。若不是着的高齿木屐，两人或许早就钻进人堆跑没影了。
“百合子，我知道你很开心，但一定得注意安全，这地方我们不熟悉，记得不要冲撞了别人或者冒犯了禁忌……”还没等长好连唠叨完，百合子就拉着杏奈“哒哒哒”地快步冲进人群，一晃两晃就不见了踪影。长好连见状也只能摇头叹气。
“哈哈，长小姐还真是活泼。”作为导游前来陪同游玩的长谷川秀一也无奈地笑道。
“算了，随她去吧……长谷川君，此番游赏，还有劳您介绍了。”长好连欠身行礼。
“客气，客气。这本是信长公安排我的工作，我自当尽心完成。希望您无需拘谨，尽情游玩即可。”长谷川秀一性情温和，这也是信长派他来做导游的原因之一。
“那我们先去热田神宫瞻仰神迹。神宫主祀天照大神，曾奉有镇国神器——天丛云剑。”长谷川顿了顿，“只可惜神剑曾一度遭难，在坛之浦御降入海……但所幸二十年前，机缘巧合之下神剑再度出水，西国的某位巫祝助其移驾回此，其方有幸重现人世。而那位巫祝也因此接驾之功留在热田神宫。今日正值神宫祀日，她应该也会出面主持，届时我等可一瞻其尊容。”
“原来还有这等奇遇……”长好连不禁啧啧称奇。二人并肩向热田神宫方向走去。

“等等……百合子小姐，别，别走那么快……”被扯着手腕往前拉的杏奈小声恳求。
“因为一想到能和杏奈一起出来玩，就忍不住心里的激动呀。”百合子不顾杏奈的恳求继续拉着她往前快步走去。“虽然不能去畿内有些遗憾，但现在看来能参观热田神宫大祭也是不虚此行了。杏奈以前一直在忍者屋敷，从来没这样出来玩过吧？”
一句话戳中了杏奈心里的痒处。忍者世家的孩子没有童年，从能自理吃喝拉撒开始就要接受严苛而残酷的训练。更何况这种见不得光的职业，莫谈没有假日，没有任务时更是除了身边的同僚外什么人都见不到。就算自己是望月家千金，也没有能出去玩的特权。可青春期的少女正值当玩之年，这种强迫的禁欲实在是压抑了她的本性。
但在她“死”掉之后，反而就这样逃脱了忍者机构的监视。纵然来到这里的头半年终日惶惶，但总要比上野那个不成为家的家要安心许多。至少现在，自己身为少女的爱美爱玩天性终于能尽情释放出来。
现在的她，身着一套紫缎丁香纹的吴服，腰间扎一条素银带，一头长发在脑后绾起以爪簪固定。面前的百合子则是一身暗水纹天蓝色无地，腰间的配带是浓姬夫人所赠的金缕木瓜纹袋带。百合子常年被当作男孩子培养，本便剪成一头短发，也无需扎起，只是前发稍作修编，形状有如她的名字“连岼”般峰峦迭起。
见杏奈不语，百合子心觉自己言中，遂道：“既然没有，那这次难得来一趟就不要拘谨了，好好玩才对，对吧？”
她脸上的笑容在杏奈眼中无比温暖。
“嗯。”
“那就走吧。”
杏奈努力跟上百合子的脚步，脚上穿不惯的木屐在地上踏得咔哒咔哒响。
“啊，杏奈，看这个！”百合子突然驻足在一处摊前。“这个好像很有意思耶。”
“wai…lang…（うい…ろい…）”杏奈努力的拼出牌匾上的文字。
“这个叫外郎糕啦。店主，我们要一打外郎糕！”比起还有点扭扭捏捏的杏奈，完全放开玩的百合子兴奋的像小孩子一样。
捧着一盘高高堆起的外郎糕，百合子努力保持着脚下的木屐的平稳。
“呜哇……好害怕掉下去……”
难得看到百合子慌张的样子，杏奈无奈地笑了笑。在百合子身边，她也感受到自己逐渐放松了下来。
“来，杏奈，尝尝味道。”杏奈还没回过神，百合子已经用葱指拈起一块外郎糕送到杏奈嘴边。杏奈心头稍稍惊了一下，看清是何物后试探性地张开小嘴咬住那块点心。
“唔。好甜～”杏奈眯起眼睛，仔细地嚼着那块甜蜜的糯米糕。糯米的韧性和弹软在齿尖和舌面间辗转，蜜糖的甘甜随着糕点的逐渐碎裂在口中渐发浓郁。都说女孩子无法拒绝甜食，杏奈自然也不例外。常年没有这种体验的她此时被这块糕点激活了天性，满口的甜糯让她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像和百合子在床帷之间亲热那种幸福感一样。
“嘻嘻，杏奈好像很高兴呢。”百合子一脸宠溺地看着面前欢快的小兔子，手指又拈起一块外郎糕，用牙齿轻轻啮住一端。
“来，杏奈。”百合子轻轻抬起下巴，示意杏奈咬住另一端。杏奈岂能不知百合子的意思？当初仍在上野之时，她不止一次见过“姐姐”们私下里偷偷做过这种类似的事情。但就算跟百合子已经熟悉对方的身体，要做这种亲昵的事情却还是让她“腾”地一下满脸通红。
“来嘛来嘛，不要害羞～”百合子伸长脖子凑近杏奈，杏奈本能地后仰躲闪，背后却触到一块坚硬而粗糙的东西——是树皮。
啊啊，没路可逃了呢。
杏奈无奈地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嘴略带不情愿地含住那块糕点的另一端。
“杏奈……不吃吗？”百合子看杏奈已经配合自己咬住另一端，正想得寸进尺，却发现杏奈的小嘴完全没动。
“……呜……好，好害羞……”百合子的脸近在面前，杏奈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慌乱。
“如果杏奈不吃的话……那我就得寸进尺咯♥”百合子开始啮食着那块连接二人口唇的外郎糕，每咬一口，两人的脸就凑得更近一分。杏奈心慌，连忙松开口中的糕点，哪知百合子见状却直接一口吞下剩下的那半块，樱唇直奔自己的双唇而来。走投无路的杏奈想偏过头去躲避，却不料百合子索吻之意坚决，向前迈出一步用身体把自己的紧压在树上，双手扶住自己的双颊，直直地吻了上去。
“唔……唔！”杏奈的喉咙中长出一声掺着三分满悦的哀鸣。还是熟悉的吻法，百合子的舌头灵活而蛮不讲理地撬开她的齿关，双方的口腔直接连通在一起。外郎糕的香甜顺着百合子的涎液流入嘴中，自己的舌头被百合子压制的死死的无法反抗，只得任凭那股混杂着蜜糖和少女的甜香味的涎液流进深喉。柔软而坚韧的舌头就像灵活的泥鳅一样，在自己的口腔中四处撩拨弹抹恣意侵犯。
无力反抗的杏奈只能用小手紧紧捏着百合子的衣角，用这种方式象征性地抗争；但这个小动作却激起了百合子变本加厉的侵攻，口中的吸吮愈发强烈，杏奈试图闪躲的柔舌也被百合子紧紧纠缠绑缚，些许的缺氧感让杏奈的大脑开始恍惚。被完全控制产生的安心感让她紧绷的身体开始放松，心脏的每一次强击都直接顶到喉头，让她开始不自觉地配合着百合子的侵犯动作，主动安抚着百合子因疲劳而放缓攻势的舌头。
杏奈的下腹部开始涨痛。被半强迫的深吻反而激起了她强烈的性欲，难以忍耐的她双手放开百合子的衣角，转而伸到百合子身后，左手按住后心，右手则紧紧压住她的后腰，让两人的小腹隔着薄薄的衣服贴紧。百合子感受到杏奈突然主动起来，顿时一惊，但攻势并未因此减缓，反而把杏奈的身体压得更紧。两人的小腹隔着布料绸缎来回摩擦，升高的热量向对方的身体传递着淫靡的信息，笼罩两人的氛围渐渐迷乱。
或许是缺氧的缘故，百合子这时却突然清醒。虽然是刻意避开人群方才对杏奈上下其手的，但这毕竟还是在外面呢！意识到这点的百合子连忙鸣金收兵，迅速收拢攻势，临分别之前还恋恋不舍地捞了一把战利品——杏奈的蜜涎，贪婪地“咕噜”一口吞入喉中。
刚刚进入状态的杏奈突然被打断，一时间还处在恍惚中，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渐入佳境的状态被百合子强行撤退而打断，一股不满之气登时冲上胸口。
“好啦，好啦，乖，杏奈。现在还在外面，晚上回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吗？”百合子发现面前的杏奈气鼓鼓的，情知自己打断了她的状态，只好摸着头安慰——顺手还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蛋。
“唔。”被摸头的杏奈气已经消去大半，但仍然还有些不满。
“那接下来我们直接去热田神宫吧。听说那里的巫女们都是侍奉天照大神的，想必求的签也会很灵的。”百合子稍稍整理了一下刚才因为亲热而弄乱的衣服。“说不定还有姻缘签哦？”

“长君，这里便是热田神宫了。”长谷川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真是宏伟……”长好连仰望神宫的正殿。“不愧是国宝，这等盛大雄阔的正殿即便翻遍北陆或许也找不出一座来。参拜此地鄙人才觉得自己从前孤陋寡闻之甚。”
“长君过誉。”长谷川的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微笑。“织田一族源起忌部氏，发迹于越前国织田庄，地缘间与君同是北陆武士。能有幸落根尾张，承蒙天照大神庇护、拱卫热田神宫神迹，想必是有赖祖上忌部遗惠方才能得此荣幸吧。”
“长谷川君过谦了……”长好连迈步到手水舍前净手。“有幸登临神迹，现在便先作拜吧。”
“在下明白。”长谷川微欠身，跟在长好连身后排队。

“喔……”百合子和杏奈异口同声地感叹。热田神宫的繁华盛装彻底超乎两人的想象。
“杏奈，快来这边，有求签和求护身符的神签哦！”百合子眼尖，还没穿过鸟居就一眼看见侧殿门前的签位，二话不说拉起杏奈就往签位前走。签位前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服装质地颜色繁杂，看起来有大户人家也有一般平民，多是参拜完后顺便来求签祈福的。
“好长啊……”杏奈望着前面的长龙，心里不禁直打退堂鼓。“要不然我们先去参拜……”
“参拜那种事最后再说啦。先看看能求到什么签，这个可比参拜好玩多了。”
见百合子如此坚决，杏奈也只得挤在百合子身后等着前面的长龙散去。
“百合子…想求什么签呢？”
“那当然是——”百合子示意杏奈附耳过来。
“——姻缘签啦。我们的。”
耳边温热的吐息让杏奈浑身一激灵。

“啊，那边的不是那两个小家伙吗。”长好连眼尖，发现了侧殿前排在队伍中间的妹妹和侍女。
“机会难得，长君也去求一枚签吧。”长谷川不失时机地提议。
“可这队伍……”
“不要紧，我的责任是为您效劳，即便是等些时候也无所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有劳长谷川君陪同我等待了。”
“是。”
“说起来她们会求什么签呢……啊，这么说来我好像有头绪。”长好连喃喃自语道。
“恕我失礼……但在下经观察也有个并不准确的臆测，还望长君体谅。”
“但说无妨。”
长谷川秀一示意长好连附耳。
“恕在下直言，小姐或许要求的是姻缘签。”
“……真巧，长谷川君居然和在下所想如出一辙。”

“啊——终于到我们了啊。”百合子已经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杏奈只是在身后低着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位小姐，轮到您了。”案后的巫女微笑着示意。
“我请一枚姻缘签。啊，还有这孩子也一起，一次请两枚可以吗？”
“是。”那巫女还是满面处变不惊的神色，轻轻摇动手中的签筒。未几，两枚签先后跃出签筒，落在桌上。
“这一枚是您的……这一枚是她的。无论结果如何，究竟是神意，还望您谨慎对待。”
“明白。”百合子浅鞠一躬，抓起两枚签，拉起杏奈便离开案边。
“这一枚是你的，这一枚是我的……来，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打开。”走到神社后院的树后，百合子方才把紧握的两枚签递出一枚给杏奈。杏奈接过签，只听百合子倒数“三，二，一——开！”便与她一同打开手中的签条。然而上面的内容却让她瞪大了眼睛——
凶。
啼血鹃鸣重山度，比良坂上逐望夫。
杏奈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嗯？怎么了，杏奈？”满脸开心的百合子察觉到杏奈神色有些不对。
“没……没什么。”杏奈试着转移话题。“对了，百合子抽到的是什么？”
“来，你看。”百合子看杏奈不愿说也没追问，只是把手中的那枚签条递给杏奈。杏奈仔细一看，不禁“唉？”地叫了出来。
末吉。
中庭华樱今未盛，惟君归乡悦目情。
“呐呐，这可是《万叶集》里著名诗人大伴家持写的诗哦。”百合子正在兴头上，也没在意杏奈那疑惑的一声所代表的意思。“呐，杏奈，给我看看你的吧？”
“啊啊，这个就……”杏奈连忙推辞。
“有什么关系啦，让我看看……”百合子趁杏奈不注意，一把抢过了她手里的那枚签条，杏奈连忙想抢回来，但百合子手快，已经打开了签条读起了上面的文字。
“……唉？”不出所料，百合子读完也有点摸不着头脑。“明明是一起求的两人的签，为什么结果差距这么大？”
“我，我也不清楚……”杏奈连忙辩解。
“……嘛，算了。说不定是神明大人一时犯困给我们把签摇错了呢。”
“啊，哈哈……”杏奈嘴上应付着，实际上心里也没底。

“长谷川君，终于轮到我们了。”
“嗯，那长君先请……哦哦，是名取小姐！”长谷川秀一不经意一瞥案后的巫女，登时双眼发光。
“名取小姐？”长好连不解。
“来，长君，为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奉迎护送国宝神剑——天丛云剑回宫的名取小姐。”长谷川恭恭敬敬地向那巫女一鞠躬。“这位是不久前前来面见上总介大人的能登使者，长孝恩寺好连。”
“有幸面见护国巫祝，在下深感荣幸。”长好连也一鞠躬。后面排队的人不明就里，看着两人都鞠躬，也跟着鞠躬，一时整支队伍齐刷刷地矮了一半。
“啊哈哈……长谷川君让整支队伍少了一半呢。”名取打趣道。
“原来您今日亲自前来持签，真是有劳您了。”长谷川还是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长好连看到他这个表现，心想原来世上原来还真的有这种性情温和之人。
“哪里哪里……后面还有不少人在等呢，请二位先求签吧。”名取提醒道。
“是。”二人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繁文缛节了，连忙收拢礼节。
“那我便求事业签好了。”
“在下也一样。”
名取微微点头，便摇起手中的签筒，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呼唤神明显灵。不时，两枚签也先后从筒中飞出，落在案上。
“无论结果如何，究竟是神意，还望谨慎对待。”
“感谢您。”长谷川轻轻拈起两枚签，递给长好连一枚。“长君，请。”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长好连接过签条，又向名取略一致意，便与长谷川离开案前，方才拆签细看。
长谷川拆开签条，上书：
吉
安宅天关非无隙，委身涉难又重生。
“为何判词是有大凶之兆，可却是吉签呢？”长谷川百思不得其解。“长君，您的签辞如何？”
“……我也不清楚。”长好连一脸微妙的表情，把手中的签条递给长谷川。长谷川定睛一看，那签条比自己更的诡异：
大凶
奥州馆落义经遁，救驾下越星火存。
“这大凶的判词怎么反而似乎是绝处逢生？”长谷川看完也不明就里。“名取小姐亲笔题签的判词应该不会出现这等失误，难道真的终将会有此预兆？”
“我也想不通。”长好连正欲再言，却见百合子和杏奈从后院绕出。“百合子！回来吧，该用餐了。”
“哦！”两人匆匆向这边奔来。
“长谷川君，我们先去用餐吧，判词的事情先不要管了。”长好连转头对长谷川道。
“是。三位便请随我前来……”长谷川转身引路，三人紧随其后。但每个人的心中却都在想着自己抽到的那段判词。

“数日以来，承蒙上总介大人厚爱，在下无以为报，唯愿我等之同盟长久而稳定，为上总介大人称雄天下倾尽薄力。”长好连长拜。
“借孝恩寺吉言，愿我等之同盟有如富士山般坚固，请满饮此杯！”知晓长好连不饮酒，信长特地为他备了蜜水。长好连不知，还当是清酒，刚饮半口就被粘稠的蜜水堵了喉咙，险些咳出来。
“哈哈……孝恩寺莫急，我情知君不近丰醴，遂以蜜水代饮，未先声明乃是我之过。愿我等之同盟有如蜜蜡般稠而不僵，久而不腐！”信长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一饮而尽——这次轮到他呛着了。身边立侍的长谷川秀一尚且保持矜持，转面憋笑；兰丸可没那忍耐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连忙捂嘴。
“哈哈哈……”这下信长自己也放声大笑。“真是的，跟别人说别呛着，结果最后我自己倒遭了重。”
长好连见信长毫不在乎，紧绷的弦放松了下来，也跟着笑了起来。周边众人憋不住的也纷纷大笑，一时间整个场面其乐融融。
“哈……呼……那如此，我等便告辞返回北陆了。数日以来上总介大人尽心招待，在下实在惶恐，无甚报答，只能祝上总介贵体安康，时局顺利。”长好连恭敬地再拜。
“孝恩寺的好意我信长心领了。也愿令尊令兄终能位高权重，我等之盟可得长久！”信长起身。“送行畠山使者！”
车马起驾，缓缓驶离岐阜城。回望越来越小的岐阜城，百合子恍惚间想起了刚刚离家之时回望能登的场景。在岐阜城的外交斗智斗勇，在那古野城城下町的游娱暧昧，随即像跑马灯一样在她的脑中闪现。她望着那座尚能辨析的天守，浮想联翩。
杏奈所想的却完全不一样。戏剧性地，自己离家时武田和织田还是同盟，仅仅被扣押数月，祖父就和织田反目成仇，挥师西进；可未几祖父又不明不白地杳无音讯，怕是已经去世。而现在明明是敌对，自己却这么大摇大摆地来到岐阜城和织田家的当主会面，命运真是捉弄人……她托腮望着窗外的景色，思绪却早已飘回遥远的上野。
长好连偏偏对那签上的判词纠结起来。什么叫奥州馆落？判词里的源义经和足利义昭又会是谁？北陆的局势风云变幻，就算自己长家能稳固一时，难道真的就能长久把控畠山主家？当务之急或许不是和信长签的这么一张形式远大于实际的同盟书，而是如何稳住畠山义庆这个听话的傀儡，还有如何打压温井游佐这些对立的派系……长好连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忧患之中。
载着各怀心思的三人的马车，就这么一路奔向长滨城。再过数日，他们就会从若狭上船，一路向北，离开有木瓜纹的土地，回到故乡的雪国半岛。

“走远了啊。”信长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方才转头回城。“北陆的事交给北陆的人去办，有了他们的同盟保证，我们就可以先腾出手来处理一下更为急迫的事务了。”
仅仅一瞬间，他又从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变回不怒自威的霸王。
“长谷川。”
“在。”身边的长谷川秀一连忙应答。
“现在交给你第一个正式的军务——”长谷川听闻此言，连忙俯首。
“——召集附近的所有重臣在明日立刻前来岐阜城，有紧急军议。哦对了，猴……秀吉和光秀离得太远，他们就无需联系了，其他的重臣，即刻下令让他们全员集合！”
“是，在下明白！”长谷川连忙应答，便急急忙忙地跑回城里发信了。
“接下来，就得彻底将身后的那个毒瘤连根拔起了……”信长低语。
“上总介大人！刚刚从北陆回来的忍者有要事禀报，请您赶紧回城！”刚跑到城门的长谷川此刻却突然又折返回来。
“真麻烦……”信长嘟囔着，还是转身随长谷川秀一快步走回天守。一进城门，就看见那忍者已经在门后跪候着了。
“究竟何事如此着急？”
“大人，也不是什么急事……但这个情报确实很重要。”那忍者低着头也不敢看信长。
“你怎么说个话还转弯抹角的？别废话，到底怎么了快说！”信长见这忍者叽叽歪歪半天没讲一个有用的字，十分不耐烦。
“大人不是接见了能登的使者吗……可是能登畠山家的当主畠山义庆……突然死了！”
“什么？！”信长一惊，手里握着的一张轻飘飘的纸也飘落在地。“具体什么情况？”
“就是近几日发生的事情……现在能登几乎全境披麻戴孝，连周围的路上都挂着招魂幡……”
长谷川眼尖心细，趁着信长质问忍者的时机弯腰把那纸张捡起来。见信长还未说完话，长谷川趁机粗略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那是一张已经草拟好的动员令。全篇文字龙飞凤舞，长谷川的视线却被其中着墨甚深、几透纸背的两个字所吸引，再也挪不开——
长岛。
不知为何，长谷川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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