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十二章]

昂代城乌龙的攻城战结束一周，西班牙的使臣尚未到来，圣让德吕兹断了陆路退路的西军指挥官派人昂代和谈。
谈的内容，言简意赅，请法军让开道路，放他们撤退。欧斯卡似乎想就此应承下来。
“姐，我觉得…咱们这个放行，能不能加点条件？起码他们不能荷枪实弹回去吧？”
剩下的话，玛蒂尔德没说全：万一这群人假借撤退为名，路过大战过后的昂代城再来找事，海上的英军得到消息再走海湾迫近轰击，他们怎么守城？
虽说缴获了些许火炮，炮弹不够，工厂没有，时间长了肯定是经不住这么折腾的。
“不，我认为，答应他们的要求，不妨宽宏大量一点。”
之前的昂代之战，可以说打疼了不知轻重掺入战局的西班牙。现而今，英国因为炮轰西军骑兵队的锅，必然加剧前线西军的混乱。等他们回到国内，效果怕是不亚于四面楚歌，便于从内部争取西班牙舆论。
“你不信吗？那么，我跟你讲清楚。
第一，圣让德吕兹比这里更好坚守。之前的土伦战役，奥军孤悬法国，照样靠着英国的海上补给支持到拿破仑破城。他们没必要多此一举。
第二，他们的配合非常差。先前你能成功骗得英军炮轰西军，说明什么？说明两军缺少一体化指挥，各自为政，私下肯定离心离德。
第三，西军将士归心似箭。不同于我们的法兰西，也不同于英奥普等国，他们参战纯属凑数，士兵自然不理解为何非要死守到底。
第四，西国朝政腐败。你是知道的，自打出了疯女胡安娜，西国的君主在欧洲治理能力显然是下流，莫说英法奥，便是普鲁士都比他强百倍。“
欧斯卡酣畅淋漓，自然换得玛蒂尔德哑口无言。不过仅仅如此，并不能彻底打消她心中的疑虑。葡萄牙人和荷兰人可是用过“一张羊皮“，先圈澳门，后圈福尔摩萨（台湾）。
“我是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昂代城挨着国境线，西国那头的人这会儿应该觉察到什么。万一那边派兵来迎，南下的敌军再趁机发难，这个城我们怎么守？退一万步说，如果守不住，消息拿到巴黎去，多少言官的文刀子不得把我们活剐了？“
这个考虑，欧斯卡早就想到了，伤好些的她拄着木制拐杖靠到恢复慢的妹妹身边，仔细嘱咐…
时间过得很快。三天之后，约定好的撤退西军进了昂代城。
因为先前的战乱，居民不是躲进藏越冬蔬菜与货物的地窖，便是早早外逃到附近地区。房屋大多空置，看不见昔日的人烟。
西军指挥官正奇怪，怎么说好了是借道回国，怎么这来了个空城。幸亏他是这一时期欧洲盛行的西方中心主义者，不会自降身份读东方书籍，不然他学了司马懿望西城县而逃，那才真的是闹了个国际笑话。
“我说，你们几个没说错吧？之前我说的明明是借道，这城里怎么看不见多少人…等等，这些是枪口！还有那些！“
考虑到民兵队初次交战，士气高昂之余容易不受控制犯冒进主义，欧斯卡特意吩咐步兵——也就是民兵——全到街道附近的民房待好，按着交叉火力的规划交叉配置，保证街道内尽量多的杀伤敌人。——同时节约子弹，她名下预算有限。
街道上到处都是飘扬的白蓝红三色旗（波尔多带过来的），无不彰显着共和国军队初次击败西班牙军队的得意自豪。街上却看不见军人，看得见的只剩下沿街民宅探出“脑袋“的前膛枪。
近在咫尺，却没有相见；耀武扬威，却没有直言。
无形的威压感，遍布略显破败的昂代。西军悄悄前进，收起了靠近城市时的轻慢。按西班牙的历史，他们仿佛重新回到了科尔特斯“探险“阿兹特克帝国的时光，每一栋民房仿佛铁诺蒂特兰护城河外的茫茫丛林。

到了城中，破破烂烂的天主教堂四周，骑兵队整齐划一列队上马。他们的整洁明快，身旁教堂的颓败，两个泾渭分明的极端。
“指挥官阁下，您好，我在这里恭候多时了。请恕我与妹妹不能下马，身上伤痛所致。“
欧斯卡身上绷带伤药一堆，照样胸甲在身，马靴手套齐备。玛蒂尔德并立在侧，不过伤重些，身旁的骑兵靠得近些防着摔下。
输人不能输阵。为防着这群西班牙人重拾当年皮萨罗“斩首“印加皇帝阿塔卡尔帕的经验，欧斯卡特命卡塔日娜在附近民房指挥，看形势不好，立刻大声呼喊，把中心广场上的西军前锋打成筛子。
“您的气度，我见识了一番。我从以前贵国路易十五的时代在西国当差，大小战斗没少打过，撤退也是家常便饭，不过像今天这样的阵势，我可是第一次见。谢谢您，美丽的小姐。“
欧斯卡不在意对方客套的虚假敷衍。不过，她拿出又一封信件。为了这封信件，欧斯卡甚至派人，把缴获的一件珍贵古董送给阿基坦的外派议员，淘来雅各宾派的“圣旨“。
（注：法国大革命时期，为保证对外省的控制，雅各宾派外派议员（实际的省长）管理省内政务（类似中国明代外放御史任巡抚），按雅各宾派的组织形式首创建立了各省政府厅局部门。这是近代基层省份治理体制的滥觞。）
“请您回去，替我把这封信转交给贵国政府。我作为西班牙兵团司令，先前给贵国送去两份书信，那是我个人名义做出的保证。现在，这是我国政府签发的官方文书，授权我代表法国交涉与贵国的边境争端。“
明明是血流成河的厮杀，到了此处欧斯卡的口中，却变成了好像边境居民寻衅械斗的“边境争端“。如此玩弄文字游戏，着实让对方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一脑袋浆糊不要紧，西国那边的方面大员看得明白就行。
法兰西不想与西班牙持续交恶。这并非罗伯斯庇尔这个理想主义暴君——以他杀“反革命“与建设中央集权官僚制的积极性来看——同意了欧斯卡申报不完全的外交构想。
对现在的雅各宾派来说，要避免再有上次玛丽王后拉拢首都反对派、雅各宾派差点在首都大本营“翻车“的意外再发生，必须得靠点像样的政绩来维持统治的招牌与皮面。
经济？崩溃的市场经济在眼前，以物易物的农村现实在眼前，他能做的仅仅是派兵下乡强制征粮，保证城市居民优先吃粮不会积极造反，别的纯粹靠天命。
历史文化？玛丽王后一死，除去波丽娜她们抢走的那份，剩下的都让雅各宾派拍卖换军费去了，有的去了瑞士，有的流入新贵家宅，有的甚至走私去了反法同盟的地界。
剩下能拿得出手的，只剩下军事了。最起码强大的军事手段，既是对外争权夺霸转嫁矛盾的手段，也是对内镇压反对派一党专政的工具，两面都有好处。
投身雅各宾派的拿破仑能够一飞冲天，他的妹妹波丽娜能当“护国圣女“，实在是雅各宾派内缺少军事人才，抓住一只羊使劲往下薅羊毛的无奈选择。他们未必不知道，波拿巴家族对革命怀有强烈的功利主义诉求，但既然他们愿意积极维持雅各宾派“刺刀上的王位”，他们自然无计可施。
同理，欧斯卡能“代办”与西班牙外交，并非因为她认识外交部的什么人。她手上的军事实力，是唯一压制西班牙的手段。
拿破仑在意大利征战时期，绕开政府，私自设立了切萨尔皮宁等数个意大利人共和国，自任独裁的最高执政官。这可还是在斐扬派君主立宪时期。谁让他那时候是意大利兵团司令呢？
再傻的激进派革命党人，失去了他们曾经无比厌恶的“专制爪牙”的军队支持，照样与路易十六下场无异。
所以，对面的西班牙指挥官，完全不明白法国革命以后这套政治操作。自然，他更无法理解，区区一个兵团司令，有什么资格“代表”政府作承诺。

“你不相信吗？那好啊，我这里有一位通晓西班牙语言的人才马德兰。不仅是你们的卡斯蒂利亚语（通常所谓的西班牙语），他连你们的方言（即加利西亚语、加泰罗尼亚语等非卡语）有些都能通晓。我是不如他那么懂西班牙语的。而且，我很信任他。”
明显的暗示。西班牙人可以通过给马德兰一点“好处”，“得到”她这儿的信息。
他们两人的关系在阿基坦至少做到场面人尽人皆知，西班牙但凡上点心查到这个事，不能掂量不清楚她还在暗示什么。
她确实需要钱，非常需要钱。
打仗要烧钱。子弹要钱。军饷要钱。炮弹要钱。行贿要钱。拉拢要钱。
随着底下这群民兵逐渐正规化，手上的装备都得换，制服得换上，而且训练都得按实弹射击的来，这就更逼着她必须得想办法拿到钱。
马德兰提过，拿兵团信誉作商业信用，发行兵团债券的法子募资。欧斯卡拒绝了，不为别的，这年头的法兰西天下大乱，老百姓和富商不傻，没有强大担保的债券肯定不会买进的。
再说，西班牙官场腐败盛行，她这么做，也是让西国官场更加深信，她对西国的友谊是真的，是发自内心的，而且对她自己有着必须为之的好处在其间。
腐败这种事，最初欧斯卡接触的时候与许多象牙塔的人一样无比厌恶。可是，真到了革命后，她打探亲爹消息保住亲爹和自家姐妹性命少不得行贿，她抵销军饷军需不足少不得纵容骑兵在国外占领区“强行捐赠“，放眼望去，即使升斗小民也知道趁乱抢官府豪宅，图的无非是法不责众趁乱拿钱。
海对岸自由民主的美利坚，这个时代联邦初立，地方官的任命照样得靠建国元勋们的人情来“猎官制”，即元勋们认识哪些人五人六，这些个葱就能靠他们在元勋们的印象得着联邦各级政府的官职，避免各州政府过于民主重走邦联的老路。
官僚主义的中央集权制度初次建立，大体都是这些流程。就是不知道以后随着社会发展，能不能通过强有力的社会运动逼迫政府改革，把这些过渡时期的东西废掉，而不是任其自便流毒后世。
自古有革命下之立宪：
资产阶级革命、护国公共和国与保王党复辟共同造就的英国君主立宪制，极端的议会民主与极端的君主专制二者激烈对抗之间开启了近代世界宪政的先河，启蒙思想有了苗头；
从来无改革下之民主：
罗曼诺夫王朝的俄国，改革不以底层的农奴利益为转移，无论是彼得大帝强征农奴入军事工厂作没有权利的义务劳工，还是叶卡捷琳娜大帝把更多自由民变成特权贵族的农奴。
谁不想赢家通吃？谁愿意全盘皆输？
欧斯卡未必像罗伯斯庇尔那样妄想用一代人时间改造整个法兰西社会。至少，进步不能止步。
旧制度下的腐败，还有更加无能的低效，这些她是知道的。路易十四到路易十六专制时期打了那么多战争，其结果还不如革命以来一次战役开疆拓土或取得特权来得更多。
革命，带给她一介女流跟西班牙王廷对等的外交谈判权力。
看着面露窘态的西班牙指挥官，欧斯卡心中飘过一个念头：革命未必真的就坏到哪儿去。
这一天，等到最后一批西军渡过界河南下归国，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欧罗巴的笑傲全球，最初是靠着多少不知死活的冒险家以身犯险开拓新航路，绝大多数失败者血泪的教训换来了哥伦布等区区数人的名扬史册，发现了旧世界，发现了新世界，拥抱了地球。
“姐姐，您真行，我看着都玄。”这一把，她赌赢了。
“玛蒂尔德，你现在这个伤我不勉强你骑马，但你必须亲自带兵，接收圣让德吕兹。放心，毫无战略价值的孤城，我料那安妮在海上最多给你放几炮恶心人，不会白费兵力打没有战略性突破、不能一战改变全局的战斗。”
笑嘻嘻又咧着嘴的亲妹妹带队远去。民兵纷纷走出房屋各自狂欢。下一局的事，轮不到今晚的欧斯卡多做思虑。
她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凯撒带兵自高卢回师发起罗马内战的时候，能下决心打过高卢总督区与意大利本土边界的卢比孔河。
不是庐山真面目，只因不在此山中。

小说相关章节：不沐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