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四章]

一个月后，上海法租界，”得利“西餐馆。
炎炎夏日已经显出些许端倪。毒辣的阳光照射着一成不变的黄浦江面。江上来来往往的船舶，无论是木制的中式渔船与老式客船，还是西式的蒸汽船柴油船，川流不息，不让江面休息些许。从早到晚，黄浦江为它们二十四小时加班。
自开港以来，苏州河南北两岸的上海公共租界发展迅速，各国商人蜂拥而至，通常所谓的十里洋场即指此处。相对而言，贴着旧城墙东西北三面的上海法租界发展相对滞后，不过照旧比南面的华界（上海旧县城区）安全和体面很多。
每次走进这里，我才有了久违的真实感，真实地感受到我原来生活在20世纪，而不是马格尔尼朝贡乾隆帝的18世纪。西方化的建筑，西方化的市政设施，西方化的警政，实在比我们住的华界要文明太多。后者即使花再多钱，总是能消失在各级官员的“报批”环节，神龙见首不见尾，变化远不如租界区迅速。
一对雪白的连衣裙，一对白色低跟鞋，外加一顶巴拿马帽、一顶女士礼帽。
“姐姐，到底你也没能说服别人嘛…”
最初，我试着跟其他人说说，让大家见见这个救我的救命恩人。果然，大家都接受不了让一个不认识的私人进圈子。我作为旗舰必须从众，无奈，只好与海圻一起凑钱，等身体康健，出来找了一处意大利人开的法国餐馆，款待那位匆匆而去的行人。
请柬是我托腿脚更好的海圻去送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回来以后，一个劲地跟我傻笑，说什么“姐姐运气真好”，弄得我不知所以。
虽说身体好了很多，腿脚暂时不能行动自如，还是托海圻，到外面借了一台轮椅。
“没办法，说到底他是个外人嘛…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还好大清的海军闲得很，没有那边那些那么忙。我们总算有时间可以来处理私事。”
一个国家的海军显得发慌，军官忙于打麻将逛青楼，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好处是，我们有时间可以出来见人，处理纯属我们的私事。
“Merci beaucoup. Où est nos réservation…D‘accord.（非常感谢。我们预约的地方在哪…好的。）“
半生不熟的法语，造船所恶补的“相关“知识之一。”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时代永远停留在维也纳和会结束的那一刻。上流社会会说几句法语，照旧是装逼的资本。
在我们学法语的这一代，法国依旧是西方世界排名第二的综合强国。
…看样子，我们先到的。对方人还没来。我们吩咐服务生通知后厨，不要着急烹饪，等人来了再上菜。为打发时间，我们叫了一瓶橙汁，各自落座。
“不过，妹妹你得给我说说，自打你见过那个人，怎么每次我提他咋样，你都不说别的，一个劲傻笑。怎么了？吃多撑着了？找你要照片都不给我。我不信他连张照片都没有。“
面对我的不断诘问，海圻喝着冰镇的橙汁。与窗外炎炎夏日的初威相比，室内的电风扇带来了多少清凉。人类工业文明的成果，带来了实实在在的舒适与享受。
“姐姐，我敢跟你这么说吧，人家刘先生不是一般人~”
她接下来的娓娓道来，不过是这一个月翻来覆去的“炒冷饭”。好在我完全不腻烦。
刘瑜名老家苏中泰州，家里最初有些关系推荐他去江宁（南京）读“新学”，后面通过京师同文馆的考核读法语，成绩优异，一表人才，因为受不了官场的腐败，来上海入了洋行，跟上法国人布尔布隆当买办，做的是苏南生丝出口法国丝织厂的生意，一来二去利润颇丰，有了些身家，听说进来打算单干开丝织厂。
这个年头，放着京师各省的顶戴官员不当，不去天津等处投效新式陆军的门路，实在少见。状元实业家张謇开大生纱厂固然不假，其他人哪有不沾官场军界身份去下海的？
1900年撤销的京师同文馆我可是听说过，洋务重臣力荐建立的国家级外语学校，在里面学习每月还能拿月银。至于其他，我远在上海，了解实在不多。
“姐姐…怎么啦？你想男人啦？”
“臭丫头，我打你个胡说八道的嘴。刚才我在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不还是想男人吗？想就想个光明磊落，不丢人。”
虽说如此，我和海圻明白一个道理：不管舰娘身上有多少光环，愿意跟舰娘保持婚姻关系的人少之又少。远至大航海时代的欧洲老式舰娘，近至英法等国更新换代的新式舰娘，没有一个男人敢娶舰娘。
谈恋爱？谁敢娶一个比妓女更低下的女人，还是堂而皇之明媒正娶？
在欧美，舰娘的手上拿着足以杀人如麻的武器，存在于胜利的光辉与战乱的死伤之间。大清是个重男轻女的国家。我们对此心中有数。
舰娘宿舍，自爱开玩笑的海容起，我们用了个“寡妇村”的诨名自嘲之。
“你别乱说…好像来了，快点闭嘴。”
喝止住胡说八道的妹妹，我似乎看见有个人往这边过来。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含蓄？奔放？果断？刚毅？专制？勤奋？…
也许因为他不是朝廷官员，来这儿不为请托，我对他的想象确实有了太多的文学色彩。是不是我真的想男人了？发春了？这样不好，哦上帝啊，饶恕我的罪孽吧，真的不是故意的。

当我看见他的一刹那，我愣住了。
或许他的容貌称不上玉树临风，仪表堂堂长相端正却不是虚言。身材不瘦不胖，看不出骨瘦如柴与肥头大耳。一身干净的灰色西装、雪白衬衫，一头干净的辨发，让他接下来的微笑充溢着理性的自信。
“请问，您就是海天小姐吗？当时我没看清你的长相，光顾着救人了…”
他的腿脚有些许颤抖，是不是上次潜水带来的后遗症？见他脸上有些身体不协调带来的难色，我赶紧吩咐海圻。
“你别光让人家站着，快点，拉他一把。”
服务生与海圻的关心，打开这桌饭局的第一道大门。我吩咐服务员先上冷菜开胃，赶快烹饪各类热菜，一边推着轮椅靠到他的身旁，紧紧握住那只满是汗水的手。
“谢谢你。无论我用多少话道谢，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刚刚想试着站起鞠躬，双手撑了下身子晃得厉害，无法，只得推到他的身前。
我没有学过医术，不懂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说听医生的话，显得有点敷衍；说注意身体，还是很敷衍。我不喜欢拿敷衍的态度应付必须认真对待的人。
“如果你的双手遇到跟我一样的不幸，相信我，我会努力救你，即使牺牲我的生命。”
我本来应该死在那片不起眼的海域。我的妹妹平日里独当一面的本领也有，不用我担心她的生路。一切的一切，本来应该在那一刻结束得干净彻底。
可是，你救了我，你给我了第二条生命。作为舰娘，也许我要守护的国家千疮百孔腐败不堪；作为女人，也许我这一辈子得与这样的国家共存亡；作为人，我会豁出一切，报答每一个照顾过我的人。
“可笑吧？坐在轮椅上的半残废舰娘，说这种不切实际的大话…”
出乎我的意料，他既没有点头称是，也没有客气连篇。他反过来抓住我的双手，紧紧握在怀中。不算海军训练，这是第一次有男人握住我的双手。
而且，他的眼神清澈见底。…这下麻烦了。
如果面前的男人是英国造船厂的军官教官，如果面前的男人是大清朝的各路官员与半官方商人，如果面前的男人是港区常见的大男子主义士兵与工人…
他但凡是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头脑发懵。面对真情流露的眼眸，我不知为何，竟然不自觉地低头，望地面的花格子地板。整个脸庞红成了烤熟的螃蟹。浑身上下半是恐惧，半是新奇，等待他快点说出接下来的话语，让我如释重负。
“啊，对不起，我这边有点失礼…你没事吧？不用担心我的。我这段时间修养调理好了许多…倒是你，现在坐轮椅，腿脚还有后遗症吗？”
我一时间忘记了平日熟稔的心术套路，有问必答，随波逐流。怎么了？眼前的男人，为什么让我激起如此之多的情绪波动？
“没有，我的腿脚再过一个礼拜就能下地走路，半个月能正常航海，不碍事的。“
正在这时，海圻过于刻意的咳嗽声打破了我们两人莫名其妙的尴尬与暧昧。我谢谢她的及时救场，却发现，我的内心，隐隐擦过一阵失望。
我到底对什么东西失望？想要钱？想要巴结？想要应酬？
“两位，虽叙旧实乃佳事，仍请考虑一二，再思行动。周围诸君，我等无事，烦请自便。“
到了外面，海圻喜欢这样的文言文腔调。我虽说讲过她好些次，她不愿意听，久而久之随她去了。好在回了宿舍与其他舰娘说话，她从无此等表现，让我放心许多。
“对…刘先生，你瞧瞧我，光顾着自己了…“
我想要松手，手不愿意离开最后的温度。万般无奈，我狠了狠心。两个人回到各自的位置。
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年轻有为，英雄救美…等等？
“姐姐，我说了吧？白马王子与白雪公主的剧情轮到姐姐你了。“
刘瑜名缓和尴尬猛喝两杯橙汁。他来不及听见，海圻贴在我身旁，像波斯猫慵懒地靠在沙发靠垫，那些评头论足的言语。
“我不是白雪公主…“
我们二人的对话，他人远听不见。我可是一个舰娘，怎么会有那种事呢？再说，刚才也许是我报恩心切，没顾得上多想别的，多出了那点惹人遐想的扭捏。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只是单纯的报恩心切无处报效。
身为舰娘，我为刚才的失态深感惭愧…若是在平时，应酬官宦的酒席，我哪里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难道是我锻炼得还不够？是我准备不足吧…
恩情，怎能等同于爱情？想到这里，我悄悄捏了一下我宝贝妹妹的小腹。
“你不要想太多。就事论事。”他，不会觉得我是个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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