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第二章]

我刚刚让海圻出门，替我找些今日的报纸来看，没多会，一个大嗓门震得我差点跌下床铺。
没办法，我这个妹妹在人前摆得老气横秋，偏偏不知道轻重缓急…
“海天老大，你醒了？太好了！喂，我送你的香肠，你怎么都没动？你瞧不起妹妹我啦！”
海容，海荣级巡洋舰的一号舰，正儿八经的南德意志出身。
这个时代的德意志，大量的产品输出到英法俄外销挣钱，国内贫富差距悬殊。自统一以来，拉萨尔、艾伯特等社会民主主义者与李普克内西等更左倾的社会主义者屡次煽动工人运动，而工运少则数万动辄数百万人的规模，证明严重的贫富悬殊让极端的左翼思想何其深得人心。
一代宰相俾斯麦借德皇两度遇刺强压帝国议会，两次通过《社会民主党法案》，面对这样的汹涌民意竟也无济于事，不得不最终承认一度禁止活动的社会民主党为合法政党。
很多德意志的穷人，或者接受奥匈帝国的邀请向巴尔干德语地区移民（如著名的“七城地区”锡本比根（Siebenbürgen）），或者移民到海对岸的美洲，如阿根廷，如美利坚。
因为德国移民过多，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密尔沃基甚至成了一座位于美国的“德意志化”城市。
海荣拉上两个在慕尼黑打工的妹妹，跑到斯德丁应聘清国舰娘，为的便是穷苦人找个生计，和我们姐妹一样。
被家人送出来赌命的三人，去美国当工人，去清国当舰娘，哪个待遇更好，一目了然。
不过，按理她们海荣级是1898年到的天津，我们海天级是1899年到的上海，无论是从年龄还是先来后到，她们都应该承担起海防舰队旗舰的荣耀。
我跟她说过，我也跟其他所有舰娘说过，我对我一无行贿，二无交通，三无巴结的情况下当上舰队旗舰、顶着正三品顶戴的结果始料未及。
可能是按照设计方案，我们这一级的舰装火力于舰队之中数一数二吧。
来不及多回忆什么，门外的声响越来越近，紧接着大门像是让白蚁啃光，一下子推到两边。
门外的阳光冲进略显老气横秋的房间。顶戴官帽规规矩矩蹲在青花瓷桶上面，却顾不及向带着一阵风进门的三人。
“我说，你们这是要拆了我的房可是的…海荣，下次开门轻点，我这是木门，不是铁合金的。”
她一边玩着棕色长发的末端，一边四处乱看。
“就那么一下下都不行？你这个旗舰真小气。“
“我说了，这是舰娘的宿舍。损坏了东西我得跟上面报修。再说…诶，对了，我忘了问你，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惹祸啊？我说的是你有没有…“
海荣听到这话，顿时做贼心虚地躲到二妹海筹身后。她在我们整个港区，要论办正事马马虎虎讲究对付，可论起招猫逗狗简直一绝。随便哪儿来的野猫野狗，到了她跟前都跟兵士长手下的士兵。
这不，在我出事前些天，她平时养的一只野猫，居然闹到提督办公室去…我为了她这档子事，赔礼、送钱、认错三步棋一步走。
最可怕的是每次惹完事，她不长记性，继续随便地过着每一天。我都有点羡慕她，羡慕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散漫性格。她简直不像是个普鲁士人。她是一个道地的巴伐利亚人。
天知道她是怎么唱出来那么样的约德尔歌（南德及瑞士德语区的民歌形式），对其他人而言完全因人而异，往好了说天籁之音，往烂了说鬼哭狼嚎。
不管怎么样，停留在一时的口头谴责，我得做点姿态出来。
“好了，不麻烦你了。你还有你家几个妹子给我送的礼物都在这儿。香肠我现在没什么胃口。不过如果是你的话，你能给我烤一下吗？记得肠衣带一点点焦。“
“知道了，海天你爱吃番茄，我再给你切点。记得啊，别忘了吃。“
望着她风风火火跑出去的背影，海荣级二号舰海筹略带些许惭愧。略带。些许。

“我姐姐听海圻说你恢复意识了，把我们两个全拉着来。要是吵到，对不起哈。“
海筹的性子不像海荣那么散漫，毋宁说她的风格更像是大姐。每次海荣带着那群野猫野狗惹的事靠她收不住场，她总会赶忙过来找到我，让我“合适“地处理此事。
无论海荣惹下多大的黑锅，她总能有办法替海荣找借口托辞。很多时候只要见到她，海荣的那点散漫不如说变得更加可爱，因生气而染色的”眼镜“能恢复原本的“颜色”。
“没事，我还不知道吗？整个港区，制作香肠手艺最好的便是她。”
送过来的所有香肠，竟然能装满整整一箱。海荣做了多长时间？别看她表面上对这种小节只字未提，我能感受到，她怀着多大的热情给我做了这些。
如果不是在气头上，其实我非常清楚，海荣是个好人，所做的任何事没有特别的恶意。
可能是海筹听明白，我说的是谁，她刻意显示出匆匆的神态，到房间找出她送的啤酒。
“既然姐姐身体没有特别大的麻烦，稍稍喝点啤酒吧。这可是我的家乡，雷根斯堡产的黑啤。在我们那儿，每年都有十月节，纪念我们的（巴伐利亚）国王！”
每每提到家乡，海荣和海筹满怀强烈的乡土自豪感。她们不会吝惜任何言辞去赞美她们的故乡，特别是自打来了中国，面对腐败透顶的清朝官僚体系的时候。
我与海圻，和她们相似。原本印象渐渐模糊的故乡，那些毫无生机的草地与沼泽，突然生出了无穷的美好与甜蜜。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试试看…海琛，不要站着，来，给我比划一下你送的毛衣。”
我确实需要让她站出来。不同于散漫的大姐，稳重的二姐，她有些过于胆怯，像是让战场的炮火吓怕了胆的兔子，听到一点声响会误以为冲突想着躲避。
如果不是她对任务的尽职尽责让我能想起，她还是一名来自南德意志的舰娘，我几乎要怀疑，这个善良到真的相信《格林童话》的少女真的会说高地德语，真的是一名巡洋舰舰娘。
“不…不要了。我的手艺很差的…早知道我就应该到外面买一件现成的…羞死人了。”
有时候，我觉得海筹对这个妹妹的过分体贴是不合适的。如果长此以往，万一我们都不在了，她一个人这样扭扭捏捏，怎么活在世界上？
从长相与风格形容这三姐妹，用花朵吧。海荣像是墨西哥的大丽花，鲜艳奔放；海筹像是法兰西的百合花，淡雅矜持；海琛像是俄罗斯的向日葵花，单纯朴实。
跟她的两个姐姐相比，她非常单纯，很容易因为表面的感情波动而“随风飞舞”。然而，她可能是最容易坚持原则的人，无论是我还是其他大官的命令她会无条件的服从。
从这一点说，她可能比大姐海荣，乃至学会些中式变通术的二姐海筹，更像是一个勤务期间绝对令行禁止指哪打哪的德意志人舰娘。
“你给我送的东西，我会嫌弃吗？来…我看看，怎么把手弄伤了？下次不许这样了哦。”
我清楚，她没学过做毛衣。为了做好被她拿到跟前的毛衣，手上的这些伤应该是缝衣针戳的。她徒劳地挣扎，不让我看见她手指上的绷带。越是这样，我的心里越是过意不去。
如果我死了，她们该多么伤心欲绝？
“海筹，一会记得跟回来的海荣还有其他妹妹说一声，等我病好了，应酬完上差大官，第一件事就是请你们吃饭。放心，绝对不是吃馆子，既不是西餐馆，也不是中餐馆。放心。大家痛痛快快吃个饭。”
到时候，要不要找个时间，把他叫来和大家一起吃饭呢？
也许，对这样一个熟悉西方那一套的汉人买办，认识这么多当差舰娘，未必不是开拓生意的好机会。
这里的舰娘个性各异，但是，对刘瑜名这样近乎舍生忘死救我的人，应该不讨厌吧？
因为西方化的管理章程，舰娘的宿舍平日按欧美的惯例，不许男人进来。不过为了应酬各方面关系户方便，大家很早就在法租界集资买了一处房产，有些不适合在华界办的事按例都去那儿办，包括过夜。
维多利亚时代的遗风，让我们所有人不会乱搞些不三不四的男女关系。即使是撒玛利亚的妓女，望见我们这样深处繁华腐朽之中的舰娘守身如玉，怕不是得感慨世事无常。
（注：“撒玛利亚的妓女”是基督教典故，出自《圣经-新约》。撒玛利亚城的妓女以淫乱闻名当地，后因耶稣传教劝说而不再卖淫，从良成了基督教的修女。）
我需要让大家理解，我请他为了什么。舰娘内部有不成文的“规矩”。任何人不能随便坏了“规矩”，谁也不行。
下馆子必须得是应酬。舰娘集体的私宅肯定不行。所有人同意，我照办，大家请我的恩人下饭馆吃个饭；所有人或多数人反对，或者少数人坚决反对，我自掏腰包，带着海圻请客。
“还有，跟我那个喜欢装深沉的妹妹说一声，不要把我说得好像大病初愈似的，免得其他人听见以为我生命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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